布衣一旦想要动一动, 立即就被脑海中那道声音阻止, 从心念源头处便无法自主，一时间竟无法可想, 不知如何破解。
少年书生也不管他, 瘦骨伶仃的手腕灵活一抖, 将自己从他铁掌的钳制中抽出。
而后, 他移开一步，沉心静气, 捏起了一个指诀。
悬浮在下处的笔剥去平凡的表皮，露出精炼玄木内芯, 其上符文流转，层层叠叠的透明小字被雄厚蓬勃的真气牵引着，字与字相接, 符与符相嵌, 飞快散入宫中各殿, 瞬息间延展铺定, 形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古怪的阵法是布衣前所未见, 一时间估摸不出它的来历, 更不知道它有何种法力威能。它庄严地亮起金色的清芒, 将整座宫殿照亮。
“陛下，”书生开口，依然是温润清朗的少年声音，没有刻意放大，却仿佛响在大阵每一处, 宫殿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自己出来，你的妻儿，奴仆，我概不迁怒。”
无数声音从宫殿各处响起，通过阵法传入他的耳中，一字不漏，清清楚楚。宫殿中人口何其多，一人一句，已是哗然纷乱之极，换成普通人，这种吵闹根本无法忍受，而他眉头都没有皱上一皱，转瞬间便从成千上万的声音里分辨出，这里面，没有他要找的那个。
那个声音，他只听过一次，却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正是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第二天，他从无忧无虑的书门公子成了受尽折磨的狱下囚，不久后，他的父母、亲朋、同窗，全都成了乱葬场中乌鸦秃鹫的食物，他本也是其中一员，然而，他跟他们不一样，他并非真死，只是休克。
在那生死朦胧之间，他万念虚空，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死是活。在狱中饱受折磨，他的耳朵早已听不到任何声音，却不知为何，耳中渐渐变得嘈杂纷乱，仿佛万千低语不断钻将进来。
对失去声音的人来说，能够再度听到声音，是种何样的感动。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所处的地方，只专心倾听。饱受折磨的身体，就连睁开眼睛，都没有力气，慢慢地，他却是“看”到了声音的来源。身边一个个低泣悲苦的幽魂徘徊着，他们被怨气凝成的锁链锁在此地，无□□回，无法超脱，其中也有他的父母，他的同窗们。
不知是谁发现了他喉头一口生气未散，众鬼哗然，对阳世的渴望，让他们纷纷钻进他的身体，在他躯体中直接开战。他忍无可忍，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记得一道金色的亮光突然劈开天灵，脑海中响彻一个声音，仿佛黄钟大吕，引人深省，度人脱苦。
等一缕阳光照亮他的眼睛，他突然被召回魂，才发现周围的冤鬼怨魂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同窗们……而他早已无法站立的双腿，居然再度站了起来。
他站在尸体中间发了会儿呆，丹田里一股清清凉凉的气息将他再度惊醒。他动了动，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他又惊又喜，又疑又怕，掩掩藏藏离开乱葬岗，准备找个地方，弄清自己身上的变化。
当晚，他在附近一座破庙里休息，睡着后，他做了一个梦，他梦到庙里出现一排神像，一个莫名的念头，让他在几个神像中选了一个，五体投地，恭敬拜下。那神像上一缕微光落入他的心头，正是他现在所练的功法。
无论梦中帮他的是谁，他都很感谢他，他终于有机会，让罪魁祸首也尝尝形神俱灭的苦。
“我的时间不多，给你三息考虑。”他道。
他闭目等着，万千嘈杂响在耳中，仿佛又回到了乱葬岗那晚。
三息过去，没有人出来。
他微微勾起唇角，像满意，又像嘲笑。手诀连变，巨大的法阵轰然运转，仿佛一座沉重的灵识大山，向着阵中所有人倾压而下，不断有人撑不住倒下，如同殿上几个太监一样，瞬间灵识破灭死亡。
布衣终于挣扎着问出一句：“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是说了吗？我要陛下死啊。”书生回头对他笑笑，“无论如何躲，他总归还在皇宫之内，只要把宫中全部生灵尽皆压灭，他自然也逃不掉。”
布衣神色惊悚，咬牙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你疯了！”
围观者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看着一个个灵魂从阵中飘起，谢广运手有些抖，他脸色越来越青，压抑不住地微微喘息着，他身边的小弟更是悄悄凑过来，低声对他说：“大哥，这里太危险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理智上他知道小弟是对的，但是，他从小受传统修真教育长大，尽管性格有些顽劣，好招猫逗狗欺负小朋友，内心却并不主张杀戮，甚至有些排斥魔修随心所欲践踏人命。
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过了他的心理界限太多，他骨子里根本无法认同。他忍了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再度问现代严邵天:“严哥，你真的不阻止他吗？他这是彻彻底底的入魔了啊。”
听他说的好听，什么心术，果然就是修魔了！
严邵天：“我以为我早就说过。”
谢广运:“……”
现在是追究这种事情的时候吗？他在滥杀无辜啊！而且还是杀的没有脱离大道护佑的普通人，就算这些人都该死，他就不怕杀孽过深引来天劫吗？
书生严邵天显然是不怕的，看着一个个灵魂飘起，依然面不改色，就连唇角那抹温润的笑意都没有改变一丝一毫。
终于，他捕捉到一个声音：“陛下，求求你……”
立刻，阵中多了一个不属于阵法碾压而死的灵魂。
“贱人！居然想让朕去死？该死的，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朕？”
找到了~
他眼睛一转，凝目锁定方向，手诀变幻，阵法力量顷刻间流至一处。
那座宫室立刻被铺天盖地的真元洪流淹没，位于其中的帝王猛然一惊，身上突地冲起一道三米高的金甲力士虚影。力士身披重甲，虎背熊腰，一出现，立刻双□□握头顶，抗住阵法冲击，帝王便被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下。
“啧！居然有金甲力士符。”
那种符可以抵挡所有种类的攻击，他一时间竟被阻了一阻。
不过，没有修真者的灵识指引，金甲力士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死物，符上诸多法能无法引发，还是救不了皇帝。
他再度收缩阵法，真元爆发，玄木毛笔上华光大作。
金甲力士很快顶不住压力，单膝跪下，紧接着，咔嚓嚓，他自交握的双拳开始，全身一点点崩散，很快还原成一张金色符纸。
看着那符纸飘飘悠悠从眼前落下，原本还心存希望的帝王终于忍不住瘫倒在地，“你到底是谁？”
书生严邵天冷笑了一声，唇中吐出一串数字，正是书院灾厄降临的那个日子。帝王瞪大了眼睛，“你是？你到底是人是鬼？”
这个问题竟是难住了他，他低头思索了下，温润一笑：“这个问题，就劳陛下帮我问问阎君吧。”
说完，他掐起最后一个手诀，不知是他大仇得报松懈了，还是他耗费了太多真元，再无暇分神身边，脚边布衣终于挣脱了诡异心咒，暴起向他扑去。
他理也不理，只专注无比地，将最后的一击祭出去。
布衣感应到某道气息消失，顿时心里一个咯噔。他负责保护的人，死了……
一时间，宗门惩罚、因果牵连，种种担忧涌上心头，他心里一团火熊熊燃烧到喉头，又是惊慌又是愤怒。低头看向身下少年，这一看他又是一惊。因为对少年的身体起了贪念，他并未伤害他，只想着将他全须全尾地抓住，但是，他看起来，分明已经到强弩之末。
立刻地，他心里又涌上一股隐秘的喜意，他自己死了，对他来说更加方便，也省得他夺舍麻烦，只要等他气息散尽，将他的身体带回洞府纳为己用就可以。
他立刻搭上他的脉门，想要确保他是真的快要死了，却见少年微闭的眼睛突然再次睁开。
那黑漆漆的瞳中华彩更盛，里面一丝熟悉的从容微笑。
“道友一腔厚爱，严某心领了，不过，我比较喜欢白白嫩嫩的漂亮少年，您这一款……”他摇摇头。
布衣顿时脸一黑。
又被他诈了！这个狡猾的小子。
书生严邵天抬手召回自己的笔，也没有写字，只是抬起手指向布衣，眼中越发黑沉沉的，一片化不开的浓郁。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有些意外。
他已经用尽最后一丝真元，逃是逃不掉了，不过他原本也没想逃，他大仇得报，已经可以含笑九泉，剩下这幅躯体，不过皮囊而已，谁要拿去做什么就拿去什么，他不在乎。
不过，有人似乎不乐意。
“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