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其它小说 > 青春1968 > 第七十四章全文阅读

不过她并不在意别人的笑话,常自豪地说:在猪号,我第一次感受了当母亲的快乐!当时她饲养的小猪,一个个都白胖白胖的。

其实,我看到她的场面并不快乐,却很苍凉。那时,我常骑着马到连队采访,我看到她在天低云暗荒草萋萋的草滩上,追逐着猪群,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她曾十分美丽的脸庞上写满忧伤。我呼喊她的名字,远远地我看出了她坚强的微笑。我当时很后悔,后悔让她跟我来到了这大山深处的莽林之中,后悔她放弃了已在学校工作的机会!现在说起,她已不记得“苏武牧羊”式的往事,她只记得我曾给她写的那首诗:

扬鞭策风雪,铁马越冰河。

笑指山间鹿,林海听我歌。

她说,看了你这首诗,我就觉得,我们没白来北大荒!

经常地流泪,是那个时候女知青忍受困难和战胜苦难最有效的办法,她只哭过一次,那时连里演忆苦剧,朱盛文演农奴,她演农奴的母亲,那时他们真的流泪了。(现在一想起老朱她也流过泪,他也许在天堂里等着这些老战友!曾担任过哈尔滨副市长的老朱已死在狱中。)

高尚的追求让人坚定,友情和爱情给人无限的温暧。这就是在那个时代她和许多知青能度过风雪严寒的原因吧。

两年之后,我远走高飞了^被调到了佳木斯的《兵团战士报》当记者。我又坐上了那台破嘎斯车,告别她和战友们,走出莽林和大山。大家都对她说,这回你也有希望了!她说,我不会跟着他到佳木斯当“家属”的!那时兵团机关多为军人,可把爱人当随队“家属”调来。我到报社不久,领导也说过,可把你的“家属”调来。她反感“家属”这个词,也不愿意离开风雨同舟的战友进城。她说,这一辈子要做一棵独立的大树,不想依靠任何人!

重返老房子,我们也老了那一年冬天,我们贡献了青春的哈青农场因无地可垦而被撤销了。她随队南迁,到了五大连池农场〔5团〉,并被安排了一个重要的职务,到贫穷的1连当家属队的指导员。她热情洋溢地挨家走访,却一路上呕吐不止。只见房屋破烂,人畜混居,肮脏不堪。那脸也不洗的妇女敞怀奶着孩子,炕上鸡在啄食,地下鸭在拉屎,连一个干净的水碗都找不到!

她亲自发动和领导了一场“新生活运动”。办法是先树立典型,她选择了相对干净一点的山西妇女“大白鹅”,在她的家搞样板。先人禽分离,把猪和鸡鸭鹅狗赶回圈里;再清掉屋地的污泥,铺上三合土,夯实成平整的地面;再用牛皮纸糊炕,用报纸糊墙和天棚;最后把窗户的玻璃擦亮,在桌子上摆上插着山花的罐头瓶。两天的工夫,“大白鹅”家焕然一新了。接着她动员所有人家以她家为样板,也来个改天换地。“运动”不断深入,她又教她们洗脸、刷牙、化妆、穿衣服。晚上她又把家属们请到知青宿舍,教她们学识字,学写信。这下子,1连可火了,最高兴的是那些男职工,他们发现自己的“屋里人”香了,美了,有文化了!

这时他们才相信这个弱不禁风的城市姑娘有这么大的本事。当然作为指导员的她更高兴,这时她才明白知识青年下乡的真正意义。她改变了别人,别人也改变了她一脸黑了,手粗了,放下了孤傲,变得开朗随和大度了。更重要的是她真正了解了普通中国农民的生存状态。她下了决心不能当长在营养液中的鲜花,而要成长为扎根黑土的庄稼。

后来她又调到连队的小学当老师,继续她的“新生活运动”,每天在教室门口摆着一盆热水,她为每个学生洗手剪指甲,手不干净不让进屋!〔这项法律还在我们家施行,不洗手不让吃饭!0年不变!)当然她更多的精力是教好每一个学生,她像尽职的老师一样,业余时间家访每一个学生,请辕学的孩子回校,为贫困学生买书买本。那时,她写给我的信中洋溢着笑声,而没有带来一片阴暗的云彩!

当时她最大的幸福是,五大连池需要她,孩子们需要她。这时哈尔滨也需要她们,市里教师紧缺,要把在农场和兵团的高中生招回来,短训后充实到教师队伍中去。她正在犹豫中,我陪贺晋元副总编到五大连池采访,这位热情的军人,为她做出决定,要么调到佳木斯的兵团子弟校当老师,要么回哈尔滨当老师!不愿意当“家属”的她还是回哈尔滨了。

回家的日子很温暖,但不浪漫。她没有当老师却到团市委当了干部,因为她“文革”前在一中高三一班领导的团支部是全市先进。她起早贪黑,东奔西跑,她们搞的那个“送温暧活动”后来成了全国青年的行动。她已当了宣传部长时,我还在兵团当知青。我回哈探家时,曾随她去家访过自学理论的青年工人朴义〔现哈尔滨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和积极上进的插队知青胡世英(现绥化市委书记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好典型,现在成了栋梁。

她还光鲜照人她是个另类干部,经常提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个人意见,而且始终坚持。我给她写的人生“鉴定”是:

风釆依然,脾气照旧。

貌似温柔,浑身是剌。

她下基层本来是总结女子火化工爱岗敬业的典型经验,她却反对被人称为“女鬼”的有艺术专长的漂亮姑娘当一辈子火化工。她为当年知青典型冯继芳的儿子因户口不在哈尔滨而不能上学而找市委领导帮助。她鼓励为工作多次流产的劳模女乘务员宋凤焕“保胎第一工作第二”,为此她找过她所在的单位的领导,要求他们关心女职工的生育问题。现在那个已经退休的劳模乘务员和她在省歌舞剧院当演员的儿子是我们家的好朋友,那位劳模还保留着她当年给她的信一“生孩子是生产力的再生产,也是对社会的贡献!”

后来她转业到党校当党建教研室主任,她发表的论述在社会转型期党的建设问题的论文在省市多次获奖,成为许多基层干部的党课教材。再后来,她到外事部门工作,也许是为了圆一个梦。她们参与创立的中国第一个世界性的冰雕比赛,已在哈尔滨坚持了0年。她跑了许多国家,在文化交流中,她向外国朋友介绍了开放的哈尔滨,还引进了许多智力项目,促进了老工业基地的改造。在国际舞台上,她很动人,不仅让许多外国朋友认识她高贵的气质,更认识了她美丽的家乡。每到年终,她总能收到来自世界各国朋友的贺卡,这让也走南闯北的我很羡慕也很嫉妒。

青春稍纵即逝。奔腾的大江总要归于宁静的湖海。有多少浪漫可以重来,一切都在美好的回忆中。那是关于一个女人革命激情和小布尔乔亚浪漫的故事。如今,回归家庭的她,还像青春处子一样地单纯,像沧桑老人一样地淡定、从容。她最有兴致的是,从报上剪下我和儿子的文章,然后贴在一个本子上,慢慢地欣赏。她是我的那些篇《我们的故事》的第二作者、第一读者。她也不时去“泡股”,经常报喜不报忧地说“又赚了”。可看她每天挤公交车而从不打的,看她在菜市场不是货比三家而是货比多家,我和儿子从来不信。

对了,忘记告诉读者了,她叫王明珠,过去我的老同学,当年我的老战友,现在点灯说话的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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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知青,他对知青特别有感情,毕竟是属于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团队之中,过了多少年之后是极容易生出一种历史感和使命感的。这种空前绝后的人生经历,越是把它当成往事,它越是历历在目。作为知青后代,“知青”这个名词,几乎在我的心中不带任何感情se彩,一直没有幻化成一个“动词”或“形容词”。知青,是我不了解,也并不渴望了解的一些人。

我所以对这个群体如此亲近,又如此陌生,这还要感谢我的父母。他们并没有因为自己有如此不寻常的经历而表露出任何不同寻常之处。就像所有真正有故事的人一样,他们看着如此平常,骨子里却藏着那么多爱恨情仇。这与我们这代人反差很大,我们甚至无聊到喜欢来点探险,然后虚荣地讲出一点点所见所闻并沾沾自喜。“看,我有今天多不容易!”“瞧,我受过如此多的磨难!”父母身上有最好的励志故事,但他们却不硬塞给我们。他们安心地看着我们宽松自由甚至是安逸逍遥地生长着,而不是用自己的过去强迫我们换种眼光去认识世界。这是有经历的人,见识过苦难的人,才有的心境。

父亲一直都在搜集知青们的故事,那些故事带他回到过去,令他在花甲之年仍会血脉贲张。前一阵子,他的知青故事在结集出书,我帮他校对。还不时偷笑,有些文字一看就知道他边写边激动得要命,要不怎么会如此多、连续的惊叹号出现在字里行间呀。看了多篇知青故事后,我的情绪也被一步步调动。我做记者多年,也常跟文字打交道,但像知青故事里父亲写就的这些文字的气息和温度,却在时下的文字丛林中非常鲜见了。这在更多地被赋予游戏意味和处于感情泛滥的年代里,足够激荡心胸的少而又少。而知青的故事里有很多,那不是文字赋予了事件激情,而是事件激情过渡到了文字之上。

其中我最喜欢的、认为最好的当然是一篇叫《有多少浪漫可以重来》的文章,因为这文章的主角是我的母亲。不过,那文字记录的并不是我熟悉的母亲,记录的是一位青春少女的革命热情,记录的是一位女知青的青葱岁月,记录的是一场由革命爱情串起的精神恋爱。精神恋爱,多么伟大的字眼,这种形式以及那个时代灰飞烟灭,好似不曾存在过。那是个物质世界交困的年代,但同时又是一个精神世界丰富的时代。用互诉革命理想的方式,就可以交往恋爱,超过时下任何偶像剧蹩脚的浪漫。用装有诗歌的信件,作为感情的信物,超过现在所有重金打造的彩礼。那是我们这代人如何才能企及的爱情制高点呀?在这个爱无力的年代,功利的爱情没有什么值得拿来回首。当我们像父辈一样老去时,有什么特别可供追寻吗?00里的贫嘴的聊天记录早已消除了,一起吃过的冰淇淋也消化掉了。好吧,我们不回忆了,只能放眼未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