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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七章审讯中

夏镇是微山湖畔的一个小镇,事实上,在今年之前,这里还叫夏村,其规模可想而知。但因为大运河纵贯微山湖南北,随着近些年往来船只愈发稠密,为了便于管理这段异常宽阔的河面,漕运衙门在此设立了分司,随着衙门的建成,官吏漕丁的进驻,就在今年,夏村升格为了夏镇

但叫什么也改变不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全靠过往船只带来人气的情况。这些年冬天又冷得出奇,还没进十一月呢,河面就冰封起来,便有最少三个月不能航运。而这时候的夏镇,就显得格外的偏僻安静几乎与世隔绝

贼老天,这是发了哪门子癫一个穿着厚厚棉大氅,头带皮帽子的中年男子,跺脚站在结冰的码头上,低声抱怨道:记得小时候,不到腊月不用穿袄,这些年是怎么了

可不另一个和他一般打扮,年纪也差不多的男子,点头道:一年比一年冷,一年比一年旱,再这样下去,北方真要赤地千里了。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一个比他们年轻些的男子,却冷哼一声道:皇帝不理朝政大吏贪赃枉法,百姓民不聊生,这是上天在示警说着对那第一个男子道:大人,我等这次一定要将那总督银山,还有他身后那些人揪出来,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

哈哈正该如此。那男子打个哈哈,有些尴尬的望着第二个人,好在那人似乎没在听他们说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南边新修的官道上,在那里,一行人马正不疾不徐的行驶而来。

来了三人同时低呼一声,便不再交谈,而是正了正头上的皮帽子,想把这身冬瓜似的装束,穿出点严肃高贵来。

那些在一边懒懒散散的漕丁,也赶紧过来列队,只是高矮参差有差,又从没站过队列,一眼看去,东倒西歪。几位大人的本意,是让他们壮一下声势的,这下完全达不到目的了。

不多会儿,那队人马近了,竟然是那些押着着囚车的东厂番子,他们身后,还紧紧跟着一队锦衣卫的缇骑。远远看去,倒像是厂卫联合行动,把那几个官员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么高的规格啊

哪位是万中丞看到立在码头边上的几人,还有瘪瘪索索的漕丁,那东厂珰头也不下马,大喇喇的抱拳道。

那第一个官员便站出来,也抱抱拳道:本官正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万伦。说着从怀里掏出印信,东厂档头也不下马,啪地一甩鞭子,竟把那印信从他手里卷走,再把鞭子一手,抄手就将那印信拿住,随意的看了一眼,便抱怨开了:万中丞,不是咱说你,怎么找了这么个鬼地方偏出官道最少六十里,兄弟们都要累散架了,感情咱们的腿脚不值钱是吧少字

你那个年轻些的官员,当时就要发作,被第二个官员拉一把,抢先淡淡道:衙门里已经烧旺了地龙,请诸位钦差进里面歇息,没什么好招待的,一黄二白酒肉管饱。

还是这位大人上道。东厂档头轻蔑的瞥一眼那年轻些的官员,道:人就交给你们了,快审快结,最多三天时间。

呵呵,下官不是都察院的人,那第二个官员一侧身,表示自己只是地主:下官凌云翼,乃是这漕运分司的提举而已。

管他给谁呢,那珰头大喇喇的挥手道:反正从现在算起,就三天时间。说着回头看看押车的四个番子道:你们须得寸步不离的跟着,要是犯官少了点什么,小心你们的狗头。

几个番子一起应道:喏

说完,这些个朝廷鹰犬便往漕运分司衙门招摇而去。

三个官员连忙让开去路,两个年长的在边上相视苦笑,这些厂卫特务,抓住机会就要人难看,好像整治了官员,他们有多大快感似的。

那年轻官员则面露愤怒道:太不像话了

少说两句吧。第一个官员看看他,淡淡道:和他们有理也说不清,还是省下力气,赶紧开审吧,三天时间说着摇摇头道:不乐观。

是啊,抓紧时间吧。那漕运衙门的凌云翼道:提审房都是现成的,二位只管放心审问就成,那些兵丁我替你们招呼了。

多谢。两人一起向他行礼道,这次能找到这么个隐蔽的地方审问犯人,多亏这位嘉靖二十六年登科的兄台帮忙,没理由不感谢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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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督衙门的职责,是保证大运河,这条维系京城的动脉的安全通畅,所以拥有很大的权力,对于不法分子,可以无需经过地方官府,直接抓捕审讯,是以这个分司衙门中,便有按照按察司标准修建的提审房。

这种臬台大牢才有的提审房,都是明暗两间。提审犯人在外面的明间,记录口供的人在夹层的暗间据说这样问案便于套供,因为人犯见无人记录,往往可能放松警惕,把原本不愿招的话,在不经意间说出来。

两个问案的御史,已经除下了笨重的棉衣,穿上官服戴上乌纱,他俩的官服一红一蓝,但胸前都补着威严的獬豸,显示其口含天宪的身份。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两人在没有外面时的畏缩之气,反而显得仪表堂堂不怒自威朝廷遴选御史,本就是要求严格,其中一条,便是相貌要威严,国字脸丹凤眼最好,再差也不能差到哪去。

那穿红袍的,正是四品佥都御史,负责此案的万伦,他看看那跃跃欲试的胡言清道:先委屈老弟,在暗房中笔录,兹事体大,不能假他人之手。说实在的,要早知道这山东巡按胡言清,是个三十不到的毛头小子,他就自己单干了。

胡言清有些不愿意,但对方是上官主审,也只好闷着头,到暗室里坐下,然后把门一关,从外面就只能看到一面普通砖墙,根本意识不到还有个暗门。

一时安静下来,万伦也在提审房坐下,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审问。不一会儿的,便听到脚步声响起,大门推开,就见四个东厂番子,把一个穿着棉袄,没带刑具的垂垂老者夹在中间,带了进来。

万伦和胡宗宪是认识的,当初后者还在总督任上时,前者便为调查严世蕃的事情,到府上拜会过两次。时至今日,两人的地位掉了个个,原先诚惶诚恐的小巡按,现在踞案危坐,而当初不可一世的胡大帅,却成了他审问的阶下之囚。

此时此刻,胡宗宪那昏花的两眼中,自然没有了当时那种居高临下,可也并没有待罪革员该有的恐惧和乞怜,他只是目光灰暗却平静地望着对方。

万伦办案三年,经他手判死刑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自问杀气已经不弱了,但在望向毫无当年威势的胡宗宪时,还是不自觉的保持了尊敬,目光淳淳的望着他,吩咐那东厂番子道:给革员搬把椅子。

面对着威严的四品御史,这些东厂番子也比在外面时规矩多了,乖乖把靠墙的椅子搬到大案对面。

不要对着大案,朝着东边摆。万伦道。

番子愣了一下,但还是照做,把椅子面朝东边摆在那里。

再搬把椅子对面摆着。万伦又吩咐道。

番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又从墙边搬过来另一把椅子,摆在那把椅子的对面。

四位出去吧,把门关好。万伦淡淡道。

这,我们要看守人犯。番子这下不能照做了。

你们在门口守着,里面人还能插翅飞了不成万伦皱眉道:只要在这个门里发生的事情,一概由本官负责。

番子这才不情不愿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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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伦支走了番子,这才从大案前走了过来,望着胡宗宪,手往西边的椅子一伸道:请坐。

胡宗宪看了看他,坐了下来。

万伦也坐下来,定定地望着胡宗宪道:你是革员,我不能再以职务相称。但你的功名没革,你早我三科,便称你一声前辈吧。

胡宗宪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你可能奇怪,为何会在中途审你。万伦沉声道:晚辈不妨告诉你,因为一旦到了京城,可能还没开审,你就先瘐死在牢里了。

胡宗宪眼皮微动,但不吭声。

我知道你还没糊涂,以为他不信,万伦淡淡道:前辈堪称一代人杰,当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的存在,已经威胁到某些人的安危了,所以当初的情分,反而成了人家痛下杀手的理由。

胡宗宪的呼吸,似乎微微急促了一些。

我虽然办你的案,但和前辈你无冤无仇,也不想看着曾经的抗倭功臣,变成万人唾弃的罪人。万伦见法子有效,继续道:只要你配合

听到罪人这句话,胡宗宪的呼吸更加急促,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胡某是不是罪人,不是你们能说了算的

虽然被他顶了一句,但万伦心中暗喜,最怕他万念俱灰死猪不怕开水烫,只要还有执念就好,就能加以利用,攻破他的心防:前辈此话,晚辈不敢苟同,史家如何评价一个人的是非功过还不是参考清流士林对他的评价说着压低声音道:前辈这是何苦,要替人背这个黑锅呢

不懂你的意思胡宗宪垂下眼睑道。

也是,前辈做了那么多事,又怎知晚辈问的是哪一桩万伦坐直身子,沉声道:你虽然已经致仕,但毕竟是一品大员,抗倭功臣,要是没有如山铁证,朝廷也不敢把你怎样。这个万伦确实是个审讯专家,他先对胡宗宪以礼相待,使对方放松心防,然后又出言诈唬,扰乱他的心念,待得胡宗宪心情大乱后,才直击对方心头横亘的谜团,这套心理战术从来都是无往不利无所不破

胡宗宪果然入彀,眯着眼睛望向那万伦,分明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意思他一直想不明白,如今王直也算是与朝廷讲和,听说年初还得了个什么皇家海运队之类的称号,如此皆大欢喜的结局,按说当时的是是非非,应该全都揭过才是,怎么又抓着此事不放了还说自己谋反实在是难以理解。

因为你写给王直的那些信,还有给他的那些圣旨万伦这才不慌不忙的甩出撒手锏道:他都已经交给了皇上

胡宗宪先是眉头一皱,旋即又舒展开来,索性闭上眼睛这话时把自己,还是把王直当成三岁孩子将昔日的蝇营狗苟捅到皇帝那里,对老船主有什么好处王直是绝对不会这样干的

你别不信。万伦淡淡道:王直恼了朝中某大人,你的东窗事发,只是误中副车而已审问从来都是虚虚实实,万伦不能把真相告诉胡宗宪,那样震撼不够,而且也不能这么早出底牌。不过现在这个说法,也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总宪大人的主意据说年初,王直率舰队去援助吕宋,和洋毛子僵持了几个月,双方都筋疲力尽时,那个劳什子南洋公司斜刺里杀出来,攻占了吕宋的首都,摘了王直的桃子。现在,王直虽然仍占着玳瑁港,但主要航道不在那,主要城市也不在那,一下子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了。

也不知总宪,是和那位传奇般的老船主真有联系,还是靠情报推断出来的,反正他就是认定了,那人和王直之间必有矛盾而这矛盾,也必为胡宗宪所知悉。

然而胡宗宪却缓缓摇头道:本人已不问世事多年,对现在的时局一无所知,还请这位中丞,把话说明白一些,说着也不只是讽刺,还是自嘲,低低道一声:以免白费口舌。

好见他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万伦反而斗志盎然起来,拍案道:那就说明白点,那些所谓圣旨,全都查无对证,乃是伪造的

这问题胡宗宪捻须沉吟片刻,抬起头来道:该去问王直。

你万伦想不到自己弄巧成拙,苦心设好的笼子,却成了人家投向自己的武器。他却也不想想,胡宗宪二十六岁中进士,纵横南北出镇东南,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什么样的伎俩不知道想用区区雕虫小技,就诓到自己想要的,纯属自取其辱

不要再狡辩了万伦只好再抛出一张王牌道:当初帮你伪造圣旨的妙手张让,已经被我们在江西老家抓捕了,对此事供认不讳,他手里还有你写的条子,刑部的人也鉴别过了,就是你胡大人的字迹

年代久远,记不清了胡宗宪垂下双目,又是这一句。但他心里,已经起了滔天波澜,看来对方是蓄谋已久准备充分了,自己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狡辩是没有用处的。万伦知道他认了,乘胜追击道:甚至你一个字不招,仅靠手上的证据,我们也能定你的罪

他说完这句话,胡宗宪心里的疑团,一下就全解开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打得这番主意心里一通透,他也不再装下去了,神态很快恢复镇定,昔日那位顾盼自雄的胡大帅,仿佛一下又回来了。他的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讥讽道:那,何必要跟东厂的人串通,偷偷把老朽弄到这里来呢说着冷冷看他一眼道:圣旨我看过,是要把我押赴京城受审,现在却在中途审我,请这位中丞,拿出新的圣旨,否则,老夫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你你万伦的黑脸一下子煞白,他这才知道,原来胡宗宪一开始这么配合,是为了从自己嘴里套话,待解开心中的疑窦后,便不再跟自己演戏了。

小子,不要因为虎老了,你就比他强。老虎永远是老虎,就算只剩下骨头,也还是虎骨不是犬类可以比拟的。

万伦当然拿不出圣旨,这本就是一出先斩后奏的戏码,他终于知道,自己比胡宗宪差的太远,顿时失去了靠言语击败对方的信心。

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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