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让我把孙铭飞喊进来，她委婉地暗示，“意思也就是说，让小孩的爷爷和小孩子再做一次鉴定，就能明确父子血缘关系了，是吗？赵医生？”孙铭飞试探性地问道。
赵老师点点头，“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再做一次鉴定？”孙铭飞恨不得现在就再做一次鉴定，“明天下午，还是这个时间点，还是这个地方，你带着鉴定材料过来找我。”
“让后面的家属进来吧，”赵老师吩咐道，我起身，孙铭飞和周慧雯走出去，我按照名单上的名字念道，“秦峰，来了吗？”大厅等候区做了一排又一排的人，等候着的人从我出现开始都齐刷刷地看着我，“秦峰，到了吗？”我又重复一遍。
“到了，到了。”
一位个子不高，但是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嘴里还含着棒棒糖的小男孩的男子站起来，举着手对我说道，“到了，”轻轻地牵着小男孩的手，“宝坤，走，跟爸爸进去。”言行举止间，能看得出父亲对儿子的慈爱。
秦峰牵着孩子，孩子还很小，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秦峰，秦先生，对吧，”赵医生留检的袋子发给他，“检查材料放到里面就行了，”同样的，秦峰也问了，“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出结果？”
“最快也要五个工作日，到时候，结果出来之前我会提前通知你过来取。”
小男孩天真地看着我们，对爸爸说，“爸爸，这里是哪里啊？”秦峰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笑笑，摸摸他的头，只是告诉他，“这里是医院呀。”
“爸爸生病了吗？”小男孩把手放在男人的额头上，“是不是发烧了？”孩子童言童语看着十分惹人心疼，“爸爸没有生病。”秦峰说。
小男孩子疑惑了：“那是宝宝生病了吗？”
赵老师冷漠地打断道：“好了，今天你可以先回去了。”
我时而觉得赵老师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时常走动的时候就搂着我的肩膀，整天“大宝贝、大宝贝”地喊我，我时而又觉得她是一个非常冷漠的人。
医生的冷漠都是全国统一批发的。
冷漠，有的时候，在某些行业当中，只是一种处理工作的方式。
“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这个是你们的鉴定书，拿好出去仔细看吧。”赵老师对后面一位来拿鉴定结果的男人说道。
我猜，鉴定出来的结果一定不是什么好的结果。
果不其然，赵老师将男人请出去之后的五分钟，走廊上除了来来往往的喧闹，还有男人的咆哮，只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养了十几年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赵老师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默默地给我解答，“过来做亲子鉴定的人，有很多都是这样的吗？”我追问道。
我的意思是，鉴定结果出来，大多都是非血缘关系吗？
“很多，”赵老师准备接待下一位过来取鉴定结果，“但也不是绝对的。”她补充道。
赵老师淡淡地对我说：“如果能转行的话，大可爱，你赶紧转行吧。”
“没必要在这行里混，”赵老师把留检的袋子收好，“在这一行混久了，会让你怀疑人生的。”
既然劝我转行，那你为什么还在这行里混呢？
“那赵老师为什么还坚持着？”我问。
或许是我问的问题太过单纯，赵老师被我天真逗乐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怎么转行？”鉴定中心是人性的照妖镜，让被遮掩多年的谎言和欺瞒无处遁形、无处可藏。
“我曾经想转行，但是等到我想转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深陷其中了，有一段时间，因为工作上总是面对这些人性最阴暗的事情，让我一度怀疑这个社会是不是坏掉了，我看到的，大多都是人与人之间的谎言和背叛。”
“如果你内心不够强大，我劝你不要踏进这行。”
多年之前，赵老师在一家私人鉴定所工作，因为鉴定工作的特殊性，常常和刑警合作，“06年，我当时还在我舅舅的鉴定所里面工作，06年到08年，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时间段。”
那个时候，赵老师毕业也有两三年了，“我接到了一个案子，需要现场取鉴定材料，”我们都是学医的，“告诉我需要现场取鉴定材料的时候，我已经猜到，估计是已经死了。”
“我坐着当地刑警的车子去到乡下，为了保护现场，案发现场被警察拉警戒线圈起来了，”赵老师说话的语气非常平淡，好像这种事情也不值得浓墨重彩地去渲染凝重的气氛，“当时那个女孩子的已经溺亡了，被捞上来放在鱼塘的塘梗上，已经泡肿了。”
我静静地听着，不觉得恐怖，也不觉得新奇，“小女孩肚子鼓鼓的，至少有五六个月了，”赵老师说，“当时警察要我取材，鉴定那个女孩子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然后除了这个女孩的取样，女孩子的父母还给我提供了很多男人的材料，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
“后来，女孩子的父母告诉我，女孩子从小智力发育不正常，才把她放在她伯伯家寄养，父母亲外出务工，很少回乡。”
“最后找到凶手了吗？”我问。
“没有找到，村民们都说是小女孩自己不小心掉进池塘里了，DNA比对也没有找到她肚子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我还想多问几句，“去耗材室拿一下袋子和棉签吧，跟那边老师说，是鉴定中心用得那种独立包装的棉签，别领错了。”赵老师趁着空隙时间，打发我去领耗材。
我就省去中间的流水账，直接点重点。
五天之后，鉴定结果显示，孙军和孙思宇的是父子关系。
而孙军是孙铭飞的父亲，孙思宇是孙铭飞名义上的儿子。
多年父子成兄弟，婆婆和公公离婚了，孙铭飞也和周慧雯离婚了。
“大宝贝，”赵老师喊我，意味深长，又颇有些自嘲地问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叫我们‘婚姻粉碎机’了吗？”
赵老师这么说让我想起了，在学校念书时，遗传学老师在给我们上课时，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去做亲子鉴定的夫妻，基本上心里都有数，只是来印证自己的想法，而且基本上都印证了。
并不是我们粉碎了别人的婚姻，而是那些被粉碎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纸糊的，里面包着不可见人的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