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港台小说 > 瓷骨(全) > 第十一章 如芒在背全文阅读

宫殿中飘浮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本是令人心平气和的味道,汪直却久久难以平静。身旁,沈瓷的脸上喜色正浓,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这目光令他周身渐暖,但念及此后别离,又好似雪虐风饕。一时间,他不知心中该是苦是甜,是悲是喜,是怨是恨,是惊是痛……只觉胸口疼得厉害,万般煎熬却又无可奈何。

皇上看着汪直的神色,不由得关切地问:“是胸口的伤又疼了吗?”

别的理由搪塞不过去,汪直只好回答:“是。”

“那就别在这儿强撑着了,快回去好好休养,朕还指着你替朕做事呢,身体可不能垮。”

“谢皇上!”汪直没精打采地说了一句,与沈瓷一同告退。两人走至门口,正有一内侍匆忙入殿,禀道:“皇上,东厂厂公尚铭称有要事相报,与妖狐夜出一案有关。”

沈瓷已走出殿门,隐约听了这句话,不由得顿住脚步,扯了扯汪直的袖子,提醒他道:“听到了吗?东厂说妖狐夜出的案子查到了,你之前查了那么久,要不要听一听?”

汪直全无心情:“不想听。”

沈瓷方才一直沉浸在大喜过望的兴奋中,本以为汪直亦有欣慰,眼下才发觉并非如此。她敛了声,知趣地不再言语。

再度坐上马车,气氛已与来时不一样。汪直不说为何,沈瓷也拿不准缘由。隐隐地,她感觉已猜中了汪直的心思,却又觉得不太可能,很快将想法推翻,只当他是身体不适。

“汪大人,多谢!”沈瓷思虑再三,虽觉眼前氛围不太适宜,仍忍不住说了出来。她是真的感激,从相识到如今,虽不过短短数月,但她已将他视作挚友,如亲人般熨帖。

汪直的掌心被指甲掐出印子,隐隐作痛,慢慢地松开来,良久才问道:“接下来一个月,你打算怎么办?”

距离沈瓷赴任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本不需要继续待在瓷窑,可若让她全然闲下来,又觉得无趣。她对斗彩瓷还有一些尚未实施的想法,想要乘胜再试,可忆起小王爷之前的反对,又有些犹豫。

“我还没想好,看情况吧。”

汪直看着沈瓷紧蹙的眉头,难得读懂了她心中所思,顿觉干涩难语:“现在你去哪儿?”

“驿站”两个字已经滑到沈瓷的嘴边,又鬼使神差地被吞了回去,转而答道:“瓷窑。”又补充道,“先送你回去休息。”

“好。”汪直亦不推托,揣着手靠坐着闭目养神。到了府邸后,他先下了马车,待听见身后嗒嗒远去的马蹄声时,才转过身,凝望着远去的马车,自嘲一笑,喃喃道,“是顾及我的感受,才说要去瓷窑的吧。现在我先下了马车,你又会去哪里呢?”

汪直离开后,沈瓷叫车夫调转了方向,将目的地改为驿站。

纵然汪直和朱见濂没有明说,但显而易见,这两人互相都看不惯。若不是因为知道朱见濂以前从未来过京城,沈瓷都会怀疑这两人有未解之仇。于是,她尽量避开在他们面前提及对方的名字。

到了驿站,朱见濂正立于书房,见沈瓷进来,目光一闪道:“回来了?”

他走近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那样的眉,那样的眼,浓深如墨,俊逸依旧,可眼下挂着两片青黑,显然休息得不太好。

沈瓷将他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握在自己手心,有意让他开心,温柔道:“小王爷,我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

“刚好,我也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朱见濂说。

沈瓷一愣:“那你先讲。”

朱见濂凝视她片刻,轻吸一口气,慢慢道:“卫朝夕,被东厂的人抓走了。”顿了顿,用手指揉了揉额角,补上一句,“同妖狐夜出的案子有关。”

“朝夕怎么会同妖狐夜出案扯上关系?”沈瓷诧异不已。

朱见濂沉吟片刻,他也拿不准是因为自己在伪造案件中有所疏漏,还是因为别的。按理说,若是留下了线索,当初汪直受伤时就能发现,为何拖到了,现在还莫名其妙地与卫朝夕扯上了关系。

沈瓷见他皱眉不语,料想他也不知原委,转而问道:“可打听到什么消息?”

朱见濂道:“她如今被关在东厂单设的地牢里,东厂的人也没说她是主犯,估计是想从她嘴里套出更多消息。”

“他们凭什么说朝夕同妖狐夜出案有关?”

“她昨晚去了醉香楼,东厂派人去搜查大盗,恰好看见她怀里抱了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传说中狐妖的装束,以及一瓶无影红。”

沈瓷皱眉道:“无影红乃西域奇毒,刚研制出不久,怎么随随便便一队搜捕的人就能判断出来?”

“此事确实疑点重重。卫朝夕坚持说,那包裹是一个绿衣女子在混乱中硬塞给她的,也确实有证人称她进入醉香楼时什么都没带,可这并不能证明她与此案无关。更何况……”朱见濂停顿片刻,皱了皱眉头。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她好端端一个女子,扮成男装去逛青楼,本就不是寻常之事。东厂的人说,那易容之术有模有样,并不似初学。”

“易容之术?”沈瓷稍作犹疑,又立刻果决道,“朝夕不可能去做这样大的案子,我了解她。她心地单纯善良,在京城又没有仇家,必定是被人挑中了栽赃陷害的。”

朱见濂未予置评,只叹道:“我所打听到的,就只有刚才说的这些。除此以外的细节,也无从得知了。”

“那现在怎么办?”沈瓷目光黯淡,眼皮跳个不停,“朝夕从小没吃过苦,凡事都有她爹护着,怎能经受得住地牢里的环境,若是再受刑,怕是顶不住的……”她越想越心惊,抬起头看着朱见濂,“小王爷可有法子帮她?”

“你也知道,卫朝夕是我从江西带过来的。她一被抓进去,我和父王是主犯的概率最大。此刻我若出手,局势恐怕会更加不利。”

“那……那现在怎么办?不能放着朝夕不管啊。”沈瓷急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突然顿住脚,脑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人。她抬眼看了看小王爷,没敢说出口。

朱见濂将她的动作收入眸中,淡淡道:“我想过一个办法,但是,听不听在你。”

“小王爷请说。”

朱见濂看着沈瓷的眼睛说:“这个案子,之前不是汪直在负责吗?他还因此受过伤,你找他来帮这个忙,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沈瓷身体顿时一紧,愕然看向他,一时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的确会去找汪直求救,但由小王爷主动提出,着实让她觉得惊讶。

沈瓷煎熬无比,一时间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嗫嚅道:“可是现在,这案子已经归东厂管了。”

“这没关系,交到东厂手里面还没几天呢。西厂之前出动了诸多人力物力办这件差事,最后得到的线索都交给了东厂,让对方坐收渔利,心有不甘是正常的,再留下几个人继续追踪,也符合情理。”朱见濂面无表情,话说得不冷不热。

沈瓷虽琢磨不透他的用意,话却是听进去了:“小王爷的意思是,让汪直谎称卫朝夕是西厂的人,手中握着的是西厂找到的线索?”

朱见濂坐下,低头喝了一口茶。

沈瓷思索须臾,脸上掠过了一抹为难之色:“不行,汪直不会做这样的事。他查案向来雷厉风行,即使重金贿赂他,他也不手软。对朝中重要官员如此,对朝夕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更不会例外。何况……朝夕如今是东厂在妖狐夜出案发生后抓到的唯一嫌犯,嫌疑的确不小。”

朱见濂冷冷一笑:“你倒是真了解他。”

沈瓷一愣,不自觉咬了咬下唇:“只是在宫中待了一阵,多多少少听过一些。”

朱见濂未再追问,只道:“我说过,我不过提出一个想法,听不听,在你。”

沈瓷抬眼看了看他,犹豫着没说话。

朱见濂面色平静,心底却是波涛翻滚。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此事牵扯到妖狐夜出案,沈瓷绝对会去找汪直帮忙。与其毫无成效地阻拦,不如加以引导。

汪直的行事风格,汪直的偏执与狂傲,朱见濂也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所以这说客,只能是沈瓷。一来,这的确是目前快速救出卫朝夕的唯一方法;二来,也可以明确知道,沈瓷到底在汪直心中处于何种地位,又抱着何种心思;最重要的是,汪直若是真的如此作为,就算凭着皇上的信赖成功救出了卫朝夕,也必会因此引得皇上不满,届时必会放松对汪直的保护,或是有所疏离,他动起手来也能更容易。

沈瓷沉默良久,想着尚在地牢的朝夕,最终还是点点头:“好,我去试试……但我的话,他未必会听。”

朱见濂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反正我的话,他是肯定不会听的。”他侧过脸看着沈瓷,问道,“对了,你方才想要告诉我的好消息,是什么?”

沈瓷已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兴致,平淡道:“我可以回御器厂了,这段时间也不用一直待在梁太傅的瓷窑。原本想问你能不能允许我在瓷窑再待些时日,不过现在朝夕出了事,我也没这个心思了。”

“皇上收回之前的成命了?”朱见濂问。

“没有,但是我将以宦官的身份,重新回到御器厂,任督陶官。”

宦官的身份……朱见濂冷笑了一声,她不说他也知道,汪直在这其中必定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否则,皇上不可能将督陶官任命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宦官。只是,助沈瓷回到江西,汪直真舍得吗?朱见濂再次对汪直的心思产生了怀疑。

“你还是要回御器厂。”朱见濂停下纷乱的思绪,轻叹一声,“本想让你同我一道回鄱阳的,如今看来,恐怕是不行了。”

“之前小王爷说的,是与您一道回江西……”沈瓷轻声道,“景德镇离鄱阳不远,又是淮王的封地,小王爷若是不嫌弃我,见面是不难的。”

朱见濂的手指拂过她的发:“怎会嫌弃?来日方长。”

朱见濂替她高兴,又心下黯然,眼下的局面并不是他为她促成的,反而是他的杀母仇人之功。这异样的情绪拨弄着他的心弦,朱见濂稍稍顺了顺胸口的气,心中暗道:待今后她身在景德镇,便是在饶州的管辖范围内,那时,自己必定保她周全,容不得他人为她牵线搭桥。

只是眼下,他还有事要做,诸多迫不得已。只得将此念头,暂且埋在内心深处。

沈瓷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上面,蹙眉叹道:“这些以后再论,如今,我只希望朝夕能早日出来,能同我们一起回到江西……”

朱见濂道:“她是我带到京城来的,若是有失,我也有责任。”

沈瓷心里着急,念及如今在地牢里的卫朝夕,再也站不住:“那我先去汪直那里问问,早些去问,早些放心。行吗?”

如同针一般细密的痛刺在朱见濂的脊背,他脸上没有表情,心里长叹一声,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汪直褪去上衣,解了胸口的绷带,伤口已有些许开裂,疼痛丝丝入骨。

侍婢替他重新上了药,将绷带一圈一圈缠好。做完这些,又端来了热汤,汪直喝了几口,只觉心中异常疲惫,挥手让她们下去,和衣躺在床榻上,闭上了眼。

他头脑浑浑噩噩的,睡得并不踏实,模糊中忆起今日宫中状况,心里愈发觉得烦躁。开裂的伤口疼如火灼,即使他乏得全身都脱了力,也睡得不安生。

迷糊中,他感到有人在他身上轻轻搭了层被子,周身暖和了一些,模模糊糊地听见身边人在问:“这是怎么了?”

这听起来,竟像是沈瓷的声音。他心中默念,慢慢撑开沉重的眼皮,从透出的眼缝里一点一点去看。

沈瓷仍穿着之前那身衣服,因为冒风奔来,她两只手互相揣在袖子里,肩膀微微收拢。

汪直见真的是她,一下子清醒过来,问:“你不是去驿站了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瓷心头一惊,方才离开时,她只说要回瓷窑,原来,他已经料到。

一旁侍婢答道:“方才沈公公在外面说有急事要见您,因为您准许他在府中来去自由,我便将他引了过来。”

汪直微有失落,他差点以为沈瓷是为了看他才过来,原来是有别的事。他了然地点点头,转头看向沈瓷:“什么急事?”

沈瓷张了张口,身体如同定住了一般,忍不住改口先问:“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恢复得不太好?”

“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没什么。”汪直笑了一下,“你总不会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专程过来的吧?”

沈瓷眼睫下垂,弧度小巧的下巴向里微收,并无唉声叹气,却在默默无言中浮现出一种直击人心的愁楚。汪直挥了挥手,命其余人尽数退下。待房中只余下他们两人时,沈瓷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汪大人可还记得,我曾经同您提过我家的事……我父亲爱瓷如痴,曾经有一座小瓷窑……”

汪直愣了一下,颔首道:“记得的。”

“那天光顾着说自己,有些话没有讲全。其实我们在景德镇的那座瓷窑,并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从卫家租借的。卫家的卫朝夕小姐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正是因为她,她爹才将瓷窑租给了我们,有时候付不上租金,也是她帮着应付。”

汪直静静听着,没插话。

“我遭遇意外离开景德镇,再回来时,许多人都已经忘记了我,唯有朝夕依旧待我如初,时时惦念。因此,如果她遇到了危险,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汪直听明白了一点,他不喜欢打哑谜,径直问道:“你来找我,是因为你的朋友卫朝夕遇到了危险?”

沈瓷的视线在汪直脸上逡巡片刻,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怎么了?”

沈瓷喉咙动了动:“不知汪大人有没有印象,今日我们从万贵妃宫殿出来时,东厂的尚铭正准备向皇上禀报妖狐夜出案的新进展……大概这新进展,便是因为我的朋友。”

“她同妖狐夜出的案子有关?”汪直凝目看了沈瓷片刻,直言道,“妖狐夜出是近年来最大的案子了。不仅是连环惨案,还涉及鬼怪之说,扰乱民心,有损圣威,是皇上亲自下令审理的民间案件。但凡涉案者,不可轻赦。”

沈瓷听他此言,心中不免一沉:“你说的,我都清楚。”她飞快地抬袖拭目,眸中残留盈盈水光,看向汪直,“可是,朝夕是无辜的,她初次来京,性情天真,没有动机,也没有能力牵涉其中。”她心中焦灼,赶紧将从小王爷那里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告诉汪直,并将其中疑点剖析给他。

汪直默默听了一阵,最初只考虑其中的疑点,但听着听着,渐渐觉得不对劲起来。若只是抓捕当时的场面,沈瓷打听打听,的确能知道。但其余更加隐秘的消息:卫朝夕关押的位置、易容的程度、牢中的证词,沈瓷是怎么知道的?这些是谁告诉她的?

不须做更多思考,汪直立刻明白过来。只是,朱见濂为何把这些主动告诉了沈瓷?自己与他,如此清清楚楚地互相讨厌,他明知道放出这些消息沈瓷必定会来找自己,又为何放任她如此?真的只是为了救卫朝夕吗?

甚至……沈瓷来找他,到底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朱见濂的主意?

“汪大人?”沈瓷见汪直听得愣了神,轻唤他一声。

汪直用手掌抹了把脸:“我听着的。”他面色微寒,微一皱眉,定定看向沈瓷,“为什么想到来找我?你知道的,我与东厂势不两立,若要我直接去找他们讨人,不仅捞不出你的朋友,或许还会让她在牢中遭受更多皮肉之苦。”

“我知道,可是我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除了你,再没有别人能帮朝夕……”她抿紧嘴角,颤抖道,“还有,帮我……”

汪直似有所触动,看了看沈瓷,又仰面向天,眉间添了两道淡淡的皱纹:“这个案子,如今已被东厂全权接手,与我无关了。”

沈瓷脸色哀戚,焦急之中伸出手,将汪直的双手牢牢握住:“可是,以前是西厂负责探查的,不是吗?”

“那是在我受伤之前了。”

“这样大的案子,交接起来必定烦琐,余下几个西厂的人继续追查,不算奇怪吧?”

汪直慢慢抬起眼打量着她:“你这是想让我怎么做?”

沈瓷张了张嘴,小王爷给她指出的路就在喉尖,她却突然间迟疑了。她沉下气,仔细想了片刻,隐隐觉得其中有她未意识到的蹊跷之处,可她想不出,拨不开,情急之下吞住话头,只低声道:“不是我想让汪大人如何做,而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不知汪大人能够怎么做……”

汪直眼角挑起,配上轩眉凤目,不免显出了些许怆然冷意:“你方才不都给我指了要怎么做吗?交接不过几日时间,你想让我说,你的朋友其实是替西厂做事的,是西厂在宫外发展的情报网的一员,你是这个意思,对吗?”

沈瓷垂下长长的羽睫,忍下喉间腥甜滋味,无言默认。

汪直的眼前似乎是她,又时不时浮现出朱见濂那张脸,侧过脸去,叹道:“你只看到我平日的模样,却不知我如何行事。我是怎样的人呢?其实民间的那些传言,还是有理有据的。从前,我在宫中替万贵妃做事,如今在西厂给皇上办事,不错过任何漏网之鱼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会无缘无故抓人,但是,我宁可抓错,也绝不放过。”

“汪大人……”沈瓷轻声叫住他,微带颤抖。

汪直定住,收回目光看着她。

两人对视,四周的空气沉淀下来,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渐渐坍塌。汪直在这宁谧中渐渐平静,攥紧的手慢慢松开来。

沈瓷克制着音调,尽力平静道:“我不是来强求你做这件事,只是希望你能考虑考虑。你……原本就有拒绝我的权利。现在我明白了。”

沈瓷的脸上泪有残痕,窗格外的光线渗透进来,映在她的脸颊上,晶亮亮的,晃得汪直眼睛发疼。他突然有些后悔,无论那人的心思是什么,但眼下的情况,沈瓷的确是走投无路才找上了自己,淮王世子就算如何阻拦,也是挡不住她的……或许事情原本并没有弯弯绕绕,沈瓷只不过是真心想救她的朋友,仅此而已……

他心软了,伸出手,这次终于没再收回,头一次替沈瓷轻轻拭去残留的泪水,沉默片刻,慢慢说:“这件事,我会再想想。”

他如此说,便是有希望。沈瓷顿时醒了神,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堆砌赞誉之辞,只是不停重复道:“谢谢,汪大人,真的真的太感激了……”

“我需要的不是你的感谢。”汪直微微别过头,咽下了后半句话:我需要的是你。

沈瓷走后,汪直一个人立在窗边,望着渐次暗下的天色,只觉心境凄惶。窗外夕阳横斜,本就稀薄的光线,正一寸一寸短去……

沈瓷回到驿站,小王爷还等在书房,见她进来,搁下笔问:“他怎么说?”

“他说考虑一下。”

“嗯。”朱见濂淡淡应了一声。

沈瓷见他神色淡然,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朝夕从小生活在景德镇,他如果真要把朝夕归成西厂的人,该怎么说呢?皇上若是不信,会不会反而责罚他……”

朱见濂的心重重一跳,她对汪直越关心,他便越觉心痛,好似牵扯到了某根神经,在身体深处隐隐生痛。

他站起身,走近沈瓷,低低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救卫朝夕?”

沈瓷肯定地点头:“必须救啊。”

“那除了去找汪直以外,你还有别的方法吗?”

“……没有。”

“那既然如此,你还在想什么呢?”朱见濂说,“安安心心地等着吧,既然你只能这么做,又何必东想西想。”他弯下身,亲亲她的额头,“今日你奔波累了,屋子都收拾好了,早些休息吧。”

沈瓷愣了愣,最终还是被他说服:“是,我也没别的办法了……”

朱见濂送她回了房间,侍婢照朱见濂的吩咐,早已替她备好沐浴的热水。在氤氲升起的水汽中,沈瓷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那是汪直房中的味道。身置其中时并未在意,现下不禁微微迟滞,静下来再嗅了嗅,有些苦,有些涩。

“你说什么?”皇上提高了音调,圆目瞪着汪直,“你是要告诉朕,这个被东厂关起来的犯人,是你西厂的人?”

“是。”汪直眉心一跳,颔首道,“妖狐夜出的案子,交接得太急,卫朝夕当时还未得知消息,只一心查案,没想到被尚铭的属下误抓了。”

皇上扁了扁嘴,吩咐身边内侍:“去查查,这个人在不在西厂的名册里。”

汪直立刻拦下:“不用去了,她并未被记载在名册中。”

“那你凭什么说她是替西厂办事的?”皇上目露怀疑。

汪直沉下一口气:“皇上可还记得,三年前江西都指挥使儿子刘晔一案?”

“自然记得。”皇上点点头。

这刘晔虽然自己是个小官,但其祖父威望甚高。三年前,他在江西戕害了数条人命,可刘家在江西势力不小,当地官府不敢审理,直到有官员悄悄将案情直接上奏到了京师。

在朝廷进行专案调查时,主犯刘晔却带着大量金银潜入京城,大肆行贿,疏通关系,就连当时朝廷派去江西探查的刑部主事,也被重金买通。

这本来不关汪直什么事,但是,坏就坏在刘晔将汪直也列入了行贿名单。汪直不收贿赂,听了这事直接把刘晔关入西厂大牢,连番行刑审问,亲自探查,甚至将朝中诸多受贿的重臣也牵扯出来。

“卫朝夕,便是在那时为西厂所用。”汪直说,“皇上您知道,西厂的特务网渗透京城内外,并非只有登记在册的西厂人员。卫朝夕是女子,女子便有女子的用处。在刘晔一案中,她正是利用女子的身份潜入青楼,从受贿的歌伎口中套出了关键性证据,因此这回她来到京城,我也吩咐她暗中探查。只不过案件交给东厂后,还没来得及特意通知她罢了。”

汪直向来的行事风格,皇上是清楚的。当初刘晔一案,牵扯到众多重臣,老道的查案人都知道适可而止,但汪直偏不,他用重刑对刘晔逼供,但凡扯上些关系的官员,统统提来审查。宁愿抓错,绝不放过。

当今皇上是个追求舒适的主儿,童年的经历使他的性格较为弱势内敛。因此,有汪直替他处理这些朝中官员,他是宽心的。但此案非同小可,汪直此番言语看似顺理成章,却依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顿了顿,皇上转过头,向身边内侍道:“去,把东厂尚铭给我叫过来。”

尚铭对于皇上的召见早有准备,此刻得到消息,嘴角掠过一抹阴鸷的笑意。他赶入殿内,还不待虚与委蛇,便听皇上劈头问道:“你们东厂抓住的那个人,现在何处?”

“回皇上,关押在东厂的地牢内。”

皇上瞥了一眼侧立在旁的汪直,问尚铭道:“可有审问?她如何说的?”

“她坚称自己是被人栽赃陷害,也不承认她同妖狐夜出的案子有任何关联。不过,此案非同小可,她一旦承认,便是死罪难逃,一口咬定自己是被陷害的,也是常理。”尚铭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虽不知汪直用什么理由去说服了皇上,但既然他如今能站在这里,尚铭此举最重要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皇上皱了皱眉头:“她没有提及自己同西厂的关系?”

尚铭一副恭谨模样,肯定地答道:“完全没有。”他瞟了汪直一眼,“莫非此人还同汪公公有关系?”

皇上也将目光转向了汪直,无声质询。

汪直的头皮硬了硬,没理尚铭,上前一步致礼道:“皇上,西厂与东厂素来势不两立,卫朝夕既然知道自己被关在了东厂的大牢,自然不会傻到主动交代她与西厂的关系。”他扬了扬眉,嘴角狠狠地一抿,“到时候,若是因着东西厂的恩怨无辜受牵连,她恐怕会比现在更不好过。”

他口无遮拦,根本不介意在皇上面前表明与东厂的不和,场面上的话都不愿说。

“一派胡言!”尚铭眸中荡过一丝凶意,“汪公公是把东厂当作西厂了吗?汪公公的酷刑可谓花样百出,直教人生不如死。但你大可以去问问关在东厂狱中的卫朝夕,可曾受过刑法逼迫?”

汪直冷哼一声:“那是你们还没来得及用。”

“汪大人这是以己度人。”

“我是奉皇上的旨意,没空儿来度你。”

“可汪大人今天不是为了皇上的旨意来的吧?听你方才的意思,是想将重案的疑犯从东厂的大牢中捞出来?”

汪直咬牙道:“她是无辜的。”

尚铭笑了笑:“你有何证据?”

“那敢问尚公公,您的下属抓捕卫朝夕时,凭什么认定她同妖狐夜出的案子有关?”

“她带着妖狐的衣装,更重要的是,还带着无影红的毒药。说来,这种毒药还是汪大人之前查出来的呢。”

“这毒药没几个人能辨认得出,尚公公几个普通的手下怎么一眼就确定了?”

尚铭面无表情,答道:“瓶上标记得很清楚,就是无影红。我们先抓了人,之后又请深谙西域毒物的医师鉴定过,没有错。”

汪直闻言,霍然抬头道:“请皇上细想,为什么药瓶上会明明白白写着‘无影红’三个字?若是真的用毒者,会把毒名标在药瓶上吗?只有害怕不小心拿混了或者误用了,才会特意如此吧。她手中的衣物和毒药,想必都是事先收集好的证据,并非真正的犯案之人。”

尚铭微微一愣,当初策划之时,他考虑到辨识无影红的难度,才故意在瓶上做了标记,没想到此时反倒成了汪直反攻的利器。但他很快一笑置之,反正目的已经达到,是否要同汪直争出胜负,并不重要。

皇上听这二人针锋相对,早已心闷烦躁,见汪直所述还算有理,赶紧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都别说了。既然汪直称嫌犯有所隐瞒是因为身在东厂,这样吧,汪直你亲自去一趟,她若真是西厂的人,看见你来,自然明白应该说实话。届时若与你所言相符,便让尚铭放人吧。”

说罢,皇上闭上了眼,手指一圈圈揉着额头,似已万分疲惫。汪直和尚铭都对这种方式较为满意,见皇上倦怠,便不再多言,领过旨意退到殿外。

尚铭被皇上召见之后,汪直安插在东厂大牢的内线即刻行动起来,将汪直交代的事项转述给卫朝夕。

卫朝夕听全了,记住了,待内线离开后,心里却纳罕起来。她凭什么要这么说啊?这西厂怎么跟自己扯上了关系?这番话,到底会帮到自己,还是害了自己?

卫朝夕躲在角落,身体缩成一个小小的团,不知该相信还是不相信。她有时想着美味佳肴,有时想着远在景德镇的爹爹,但绕来绕去,脑海中最后总会浮现出杨福那张看不清表情的脸。

那日她在醉香楼被带走,回头一瞥,他就站在远处,不声不响,静静凝望。视线碰撞的瞬间,卫朝夕清楚地听见了心脏破碎的声音。杨福的平静出乎她的意料,仿佛两人毫无干系。她甚至怀疑,杨福破天荒地陪她外出,是不是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她越想越悲伤,忍不住抱着膝盖啜泣起来。在景德镇,有爹爹纵容她,可到了京城,谁都不能相信,谁都无从依靠……

她决定拒绝相信西厂的内线,继续坚持自己最初的说法。

然而,在牢门被推开时,她立刻改变了立场。

她看到了杨福。

模样还是从前的模样,但不知怎的,气场却与从前大相径庭。那点憨憨的气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傲。眼睛斜着上扬,一双凤目轩然。

此外……似乎比平日里更高了一些。

卫朝夕以为的杨福,正是与尚铭一同来到地牢的汪直。她激动万分,只觉自己死寂的心跳又怦然复苏,自动忽略掉气场和身高的差异,将来人牢牢认成她心中的那个人。

她想,原来方才内线说要来救她的人是杨福,原来他当时的冷眼旁观并不是置身事外,而是早就想好了救她的法子……

一时间,卫朝夕几乎快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她朝汪直看去,温热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栅栏上,巴望着,期待着。

汪直神色冷然,朝前走了两步,料想不久前内线已经同卫朝夕说得很清楚,淡淡开口道:“我来了,你不必再畏惧东厂,一会儿只管说实话,懂了吗?”

卫朝夕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尚铭轻哼了一声,召来负责审问卫朝夕的狱卒:“问吧。”

狱卒颔首,看向卫朝夕:“物证俱在,你可认罪?”

卫朝夕平静下来,眼睛骨碌转了一圈,照方才内线教她的话说道:“这些都是西厂查到的证物,我是协助西厂查案的暗桩,何来有罪?”

“你什么时候成了西厂的暗桩?”

“三年前,在江西,查探刘晔一案时。”

…………

狱卒提出的问题,都是之前内线教过卫朝夕的,她人又机灵,加上有“杨福”在一旁,满心动力,对答如流。最后,狱卒实在忍不住,狠狠拍桌道:“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之前我害怕说出自己西厂暗桩的身份,会受到东厂的加害。”卫朝夕顺溜地说出了最后一个答案。

狱卒还要发作,汪直已打断了他的话头:“尚公公,现在事情该盘查的都已经盘查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尚铭对如今的情形早有预料,他本身并不介意汪直把卫朝夕救出去,反正已是无关紧要的人,于是无所谓道:“既然这样,按照皇上的旨意,汪公公自然可以把人带走。”

汪直点头,看了一眼狱中的卫朝夕,吩咐随从将她送回淮王所居的驿站,自己则提步先行,率先离开了东厂大牢。

“喂!”卫朝夕见他离去,情急之下大叫了一声,转念想到杨福的特殊身份,那叫声立刻喑哑下去,又变成了蚊子般的嗡嗡。她双眸流盼,定定地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不知怎的,竟觉得心里有几分不舒服。比起这样气势锐利的背影,她更怀念平日里杨福背部微驼的憨萌模样,带着些厚实的好闻气味,让她感到赏心悦目。

卫朝夕被顺利从东厂大牢接出后,尚铭回到宫� �,向皇上禀报情况。

皇上今日已听倦了这事,懒懒地合上眼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尚铭皱了皱眉,如同随口一语:“也是奇怪了,以前从没见过汪公公袒护嫌犯。就算是西厂的暗桩,也不能完全免除嫌疑,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同他有什么关系……”

皇上睁开眼,若有所思,又听尚铭自问一般喃喃低语:“汪直是那种看别人可怜就出手相助的人吗?当初后宫那么多无辜女子……”

“你嘀咕什么呢!”皇上打断尚铭的话头,颇有些不悦。这不悦顺带牵连了汪直,引得皇上忍不住联想,汪直最近的确有些过分活跃……他应该明白,审查嫌犯乃是东厂本职,若是查了真没罪,到时候再要人也不迟,这样着急强硬,莫非有什么隐情?

此事与汪直平日的风格颇有出入,纵然平日再受宠爱,此时,皇上心中也不免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次日,尚铭撺掇朝中重臣再度弹劾汪直,理由是徇私枉法,妄自尊大,未按流程放掉东厂嫌犯,实属滥用职权。

这类的弹劾,汪直隔三岔五便会遇到一次,他通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早已经习惯。皇上平日里看得多了,也是见怪不怪。

但是这一次,与往常有些差别。

从前,汪直所做之事虽然行事手法嚣张了些,但归根到底都是皇上或者万贵妃授意,若有朝臣指责,稀里糊涂也就盖过去了。但这次,皇上早已将案子交给了东厂,汪直还横插一手,虽然皇上同意他把人捞出来,但终归在心里打了一个结。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料想是自己平日对汪直过于宠爱,才使得他如今行事过于狂傲。想了想,总觉应该象征性地罚一罚,以示警戒。斟酌一番,首先将之前派到他身边保护的高手撤去大半,又命汪直在府中幽禁一周,不得外出。

卫朝夕被汪直的下属送回驿站,沈瓷赶忙迎了上去,向汪直的下属千恩万谢,承诺改日必定登门道谢,又转头细致询问卫朝夕是否安好。

朱见濂远远看着,因着卫朝夕的得救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冷笑一声,若有所思地进了屋。

这就是汪直的选择,此刻清楚明白地摆在了他面前。朱见濂清楚,对于汪直这样的人来说,让他顶着自身安危为沈瓷撒谎的原因,只有一个。

而这原因,沈瓷知道吗?

一念及此,朱见濂的拳握得愈发用力,牙齿咬得紧紧的。不过,很快他便得到消息,汪直身边的高手被皇上撤去了大半,且被下令幽禁。

要在汪直的地盘动手,就算他是幽禁之身,也不易得手。西厂本就是干特务的机构,难度可想而知。但即便如此,朱见濂还是决定找准时机,伺机行动。

无奈他的机会还没等来,考验便来了。

“我今日想去汪直那里,亲自登门道谢。”沈瓷说。

朱见濂抬眼看了看她:“他如今正被幽禁,也是皇上有意让他安心养伤。你急着去能做什么?”

“虽是幽禁,但并未说不能见访客。再怎么说,他出入受限也是因为朝夕的事,一声谢谢总该说的。”沈瓷语气坚定,末了盯着朱见濂的眼睛,又加上一句,“小王爷,您说对吗?”

无论如何,救出卫朝夕一事也是欠了人情,他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拦住她。朱见濂想了想,点头道:“好,去吧,我同你一起去。”

沈瓷愣了一瞬,头脑发怔时,已被小王爷牵住了手,拉着她上了马车。

“这么着急走,总得先备份礼物吧?”沈瓷四下张望着建议道。

“他在幽禁期间,你若是大张旗鼓地带着礼物去,反倒会给他添麻烦。”朱见濂道,“放心好了,礼物我之后会找人专程给他送去的。”

轻装简行,出发越迅速,沈瓷花费在准备上的心思就越少。朱见濂这样想着,只随意带上五六名护卫,便命车夫朝汪直府邸的方向行去。

拉车的是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马夫长鞭一扬,马蹄声阵阵响起。

小王爷握住沈瓷的手:“方才同卫朝夕聊什么了?”

“也就是问问她在狱中可曾受刑,吃了什么苦。”沈瓷舒了一口气道,“还好,东厂的人没有为难她,并未施刑。”

小王爷笑笑:“我看她精神头挺好,眼睛还发亮呢,不像是受了虐待的模样。”

“她进去以后,就被审问过一次。连她这个犯人,都觉得东厂问得过于敷衍,预想当中的酷刑完全没有。”

小王爷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却是渐渐僵住了,蹙眉反问道:“你说东厂审她审得敷衍?”

“朝夕是这么说的。”

“不对。”小王爷收回目光,低声道:“东厂与西厂一样,都是只听命于皇上的特务机构,遇见妖狐夜出这样大的案子,应当无所不用其极地令嫌犯招供,卫朝夕居然没受什么苦,这是怎么回事?除非……”

朱见濂身体一震……除非,东厂早就知道卫朝夕是无辜入狱,抓她进去,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可若是如此,这个幌子背后是什么?东厂到底想要什么?

东厂的目的,一定不在卫朝夕。一来,她构不成什么威胁;二来,东厂也没有让卫朝夕直接顶包的意思。他们把她敷衍一般地关起来,就好像是故意等着汪直将她救出来,可东厂又怎么知道汪直会来救她呢?

想到此处,朱见濂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心中盘算的,东厂也有人盘算准了。这个局里的人,只有汪直可能是东厂最后的目的。而其中最关键的诱饵,就是他身边的沈瓷!

他指尖微颤,手不自觉地握紧,沈瓷被他捏得发疼,轻嗔了一声:“小王爷。”

“小瓷片儿……”朱见濂缓缓抬起头,眸中愁绪难断,“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

烟尘自他们中间漫过,沈瓷看着他的眼睛,深暗而懊丧。

忽然,栗色大马长嘶一声,失控般地朝前狂奔而去。正在行驶途中的沈瓷和朱见濂猝不及防,身体一倾,因着惯力跌在冷硬的木板上。

栗色大马如同发了疯一般,拉着车不管不顾地朝前猛奔。一路行人惊叫,混乱不堪。车夫长鞭连甩,也丝毫没有作用。

“怎么回事!”朱见濂厉喝一声,试图出去控制住马匹,但刚撩开车帘,便瞧见一道黑影闪过,很快,便听见车夫跌落在地的呻吟声。

眼下,连控制缰绳的人都没了,其他随从又已经被马车远远抛下。那黑衣人又朝朱见濂探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欲将他也向外扔去。与此同时,车内的沈瓷也觉出了异样,从身后拽住了朱见濂的衣服。

千钧一发之际,朱见濂从黑衣人的动作中觉出了这人的真实目的。黑衣人欲将朱见濂扔出车外,目标明显并不是他,那么所有可能性只剩下一个:他是冲着沈瓷来的!

朱见濂脑中电光石火般划过两个字:东厂!

情势已经迫在眉睫,朱见濂武艺不精,与眼前之人相比,硬拼肯定不行。他当机立断,马上转身抱过沈瓷,顺着黑衣人的掷力,同沈瓷一同摔向泥地。

朱见濂控制着方位,让自己的背部着地,避免沈瓷承受这一击。他反应极快,在撞向地面的瞬间已经微蜷身体,抱着沈瓷接连向前三四个翻滚,卸去了力量,才保住了骨头。

黑衣人并未善罢甘休,见沈瓷也被朱见濂拉出了马车,立刻跳了下来,向滚在地上的两人逼近。

朱见濂试着站起身,但后背的痛楚使得他动作迟缓。沈瓷扶他起身,刚站稳又被他紧紧牵住了手。

“别乱跑,这个人的目标是你。”朱见濂在她耳边说。

“我?”沈瓷难以置信,她有什么东西值得别人如此大动干戈?

围观的人们尚未分清状况,看见马车失控,纷纷躲在旁边,不敢近前。

眼看黑衣人越逼越近,朱见濂扫视周围,瞥见近处有一家瓷铺,门口支起一个木架子,上面稳稳当当地摆着三排瓷器,守着瓷器的是一个体格壮硕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情形,全然置身事外。

“我们过去,你先去砸了那些瓷器。”朱见濂低声说着,果断将沈瓷护在身后,一同往瓷铺方向迈了两步。

沈瓷很快领会到他的用意,看着满架子的瓷器,她舍不得破坏,但情势已容不得她犹豫,伸手过去就将架子腿拽起,往前猛地一掀。

那男子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满架子的陶瓷倾斜而下,落在坚实的泥地上,清脆的破碎声盈满于耳。下一瞬,火气立马便蹿了上来,盯准了沈瓷不放:“你你你,不许跑!赔钱!”

说完,他向瓷铺门口站着看热闹的大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跑回店里搬救兵。

朱见濂动也不动,只将沈瓷拢在怀里,牢牢锁住。黑衣人疾步近前,很快已逼到他身边,一只手掐住沈瓷的胳膊,欲以蛮力将她从朱见濂的保护中扯出;另一只手狠狠击在朱见濂背部方才着地的伤处。

朱见濂咬紧牙关,以臂膀与黑衣人的手抗衡。黑衣人没想到淮王世子会对沈瓷如此维护,下狠力也没能把两人掰开。偏偏在执行任务前,为避免事态闹大,他还被嘱咐不能动淮王世子。

僵持没多久,方才被打翻了架子的男人带着一帮人过来围堵,对着沈瓷和朱见濂指指点点,声音尖厉道:“摔坏了瓷器不认是不是?你这什么意思?告诉你,今儿你就别想走了!”

朱见濂姿态未变,只指着黑衣人,冷静道:“我们没钱,我们的钱都在旁边这人身上。”

讨债的目光立刻转移,甚至有几个壮汉举起了木棍:“替他们还钱,不然都别想走!”

黑衣人被这帮人堵得心烦,长刀一亮,骇得他们连退几步。愣了片刻,这帮人反而被激发了斗志,再次蜂拥向前:“别以为我们好欺负,我们占着理呢!”说着便围得更紧,直把黑衣人挤得动不了身。

若是撞上追杀弑命,普通民众只敢躲在一旁,生怕惹祸上身。但眼下事情演变成了赖账不还的闹剧,围观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

黑衣人耐心全失,再管不了这么多,抬起

手臂,劈掌便朝朱见濂的后脑勺击去。朱见濂怀里拢着沈瓷,躲闪不得,只觉脑后一沉,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她,却挡不住意识渐失,终是无力地倒了下去……

“小王爷!”沈瓷环住他的腰,瘦弱的手臂几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只得缓缓蹲下身,让朱见濂靠坐下来。她还没将小王爷放稳,眼前骤然一阵天旋地转,再清晰时,她已被扛在黑衣人的肩上。

这时,瓷铺的壮汉一窝蜂上前拽住黑衣人的胳膊腿:“哎!你把他打晕了,要是还把这女人扛走,账就算在你身上了!你可别想走!”

黑衣人已被耽搁了太长时间,眼中锋芒渗出:“再不放手,就全部杀了你们!”

众人被震慑住,见他手中寒刃泛光,果然慢慢放开了手。

黑衣人周围终于空出了几分空间,还没来得及走,凌空便飞来了五道人影,以马宁为首,正是方才被疯马抛下的护卫们。

马宁一眼便看见倒在地上的朱见濂,登时目露愤光。他出手极快,长刃挥动,其余四人相辅,不多时便响起了布帛撕裂的声响。

黑衣人武功不差,但方才被一群人纠缠太久,此刻这五人又来势汹汹,终是气息不稳。再这样下去,恐怕不仅抓不到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他权衡利弊后,突然双手托起沈瓷,往前方正欲挥刀的马宁身上猛力一掷,惊得马宁立刻将刀甩在了地上,伸手想接住沈瓷。

然而事发突然,人没能接住,但他抓住了她衣襟的边角,好歹有了一个缓冲力,沈瓷跌落在地时,只不过受了点儿皮肉伤。

马宁欲上前扶起她,沈瓷连忙摆了摆手:“别管我,快,快去看看小王爷。”

朱见濂仍是昏迷不醒,瓷铺的壮汉见马宁跟朱见濂一伙儿,面相还算是和善,再次撺掇着叫嚣起来:“赔钱!你朋友故意砸掉了我们一架子瓷器,别想跑!”

马宁扫了一眼满地碎瓷,又回头看了眼沈瓷,见她点头,一句没多问,顺手便从兜里掏出一锭金子:“这个给你,够了吧?”

原本摆在路边木架子上的瓷器,也不是什么珍品,都是些用于日常家居的盘碗。不过,若不是这帮人拖着时间,他们就不能及时赶过来了。

对方用牙咬了一口金子,顿时喜笑颜开,连声道:“够了,够了。”

马宁点点头,吩咐其余四名护卫,先将朱见濂和沈瓷送去最近的医馆。

沈瓷只受了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朱见濂头部和后背遭到重创,但好在他应对得当,未伤到骨头,醒来后休养一阵,也没什么大问题。

不过,就眼下的情况,再去拜访汪直,已是不可能了。

朱见濂仍在昏迷,沈瓷全然没了别的心情。稍微静下来,眼前便浮现出方才的情境。

小王爷以身体为盾,免她遭到伤害。

她一点一点看着他合上了眼,浓深的目光渐渐恍惚,失去意识之前,还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如同一块绸布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若是黑衣人下手重一些,他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突然额头一股冷汗渗了出来,夹杂在热泪中,惊得她的皮肤一阵发颤。

自他同她重逢以来,便是意外不断。虽有亲密,却无浓情。从前因着误解和羞赧未曾说出的话语,隔了京城与鄱阳的距离,似乎总带着那么点儿疏离。

他是她寄人篱下的主人,是她暗中惦记的妄念,是她几番命运的转折点。当他找到她,让她跟他一起走时,她几乎是立刻便答应了。只因她心里仍是有他的,虽然生涩,却从未忘记。

可她一直拿不准,自己在他心里到底占了多少位置,直到今日。

小王爷心里,还藏着话没同她说吧?她清楚,但她不会催促,亦不会强求。从前,她害怕悬在手心的爱情一握就碎,如今,她心已安。

卫朝夕自从出了东厂大牢后,心里便再没消停过。

一天以前,她还对杨福在醉香楼的不闻不问失望透顶;如今,杨福在她心里已成了天神般的存在,解救她于肮脏囹圄之中,无所不能。

她坐立不安,颠来倒去,终于按捺不住,再次溜出驿站去找杨福。

在那扇平实无华的木门前,卫朝夕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手。

叩门的姿势做到一半,又停住了。

她要同他说些什么呢?

那点儿小鹿乱撞的羞赧情绪,再一次膨胀起来,令她的脸颊发红。卫朝夕还在心中浮想联翩,门却开了。

“进来吧。”杨福嗓子微哽,喑哑道。

卫朝夕嘴唇微张,很快便缩着身体蹿进了屋,眨眨眼看着杨福:“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在外面的?”

杨福背过身倒茶,不敢直面卫朝夕,只低声问:“你还来做什么?”

“我?我来谢谢你啊。”

杨福一怔。

“此处只有我们二人,你也不必遮遮掩掩。”卫朝夕巧笑嫣然,拍拍胸脯道,“我知你身份神秘,但没料到你竟有这样大的能耐。你放心,我保证没有说出去,就连阿瓷问我,我都没泄露你的消息。”

杨福有些糊涂了。

他的确恳求过尚铭不要对卫朝夕用刑,吃穿用度都善待她一些。就连尚铭原本打算让卫朝夕顶包的想法,也是因杨福极力反对才放弃的。

但毕竟是他将她送进了东厂大牢。

莫非这个傻大妞一点儿怀疑都没有?

杨福转过身打量着她,幽静月华下,她的双眸清亮明澈,带着一抹玩笑意味:“怎么?现在没别人,莫非你还要说那日救我出狱的不是你吗?”她笑着看他,“虽然那日牢中光线很暗,你装得格外凌厉和傲慢,但我还是看清了你的脸,别想狡辩!”

“……”杨福沉默了。卫朝夕出狱的细节,尚铭从未告诉过他。他只知道尚铭想把汪直引来,却没料到,汪直会亲自去东厂大牢接卫朝夕。

杨福的额头有涔涔冷汗落下,原来,她竟将救她出去的汪直,当成了自己。

如此机缘,如此巧合,但若是有一个不小心,便会全盘泄露。

他用手背抹了抹额间薄汗,心中挣扎一番,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的确是我。但是,这又怎样?”

“对你不怎样,但对我不同。”卫朝夕低语一句,手指在背后揉搓,鼓起勇气看向杨福,“我这趟来,除了道谢,还想问一问……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杨福眼皮微跳,呆了好一会儿,才别过脸硬邦邦地说道:“不过是略施绵力罢了……”

卫朝夕一瞬不移地盯着他面上神情,又逼近了一步:“你在犹豫,你没说实话。”

她的情绪酝酿充分,那股不屈不挠的任性劲也跟了上来,多日积累的怀疑、感激、惦念融成一片,此刻凝成高点,激得她一头扑进他怀中,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口:“我虽然不懂狱中的条条框框,但也不傻。东厂抓捕的阵势那样大,救我出来必定要费一番周折。杨福,我不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就是想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救我?”

杨福眼中闪烁,霎时有千万种念头奔过。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卫朝夕时,小姑娘盯着他餐盒里的栗子糕,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她这样爱吃、莽撞,又一腔任性,以至于被利用之时顺手拈来,完事后还傻乎乎地帮他数钱。

他想到这里,心中又是柔软又是歉意,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柔软的发。

卫朝夕身体微怔,感受到他的动作,双臂越绞越紧,直把两个人勒得喘不过气。

“你只问我为什么救你,却不问为什么你会被抓进去吗?”杨福终于忍不住问。

“同你有关吗?”

杨福眼神黯然,点了点头。

卫朝夕手软了一下,又飞快地再次抓紧了他:“那也不管,反正最后是你把我救出来的。”

“傻姑娘。”杨福觉得心酸,搂着她圆润的、可爱的肩膀,心里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里开始惦念这个姑娘的?

他与她的相处,每一次都是风风火火,却又鬼鬼祟祟。两人一共也没见过几次,却这般荒诞不经地生出了情愫。她在牢中之时,他屡次忍不住想要救她,但终究力薄,最后带她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可他不愿意拆穿这误解。

“如果,我是说如果……”杨福被卫朝夕的情绪感染得激动起来,手中发丝柔滑的质感,令他久已褶皱的心也舒展开来,“如果有一日,我能够完成使命功成身退,我答应你,一定去找你。”

“你还不知道去哪儿找我呢。”

“你同淮王世子一起来京,必定是在鄱阳了。”

卫朝夕摇了摇头:“不,我不在鄱阳。我在瓷都景德镇。你记住了。”

“景德镇?”

“嗯。”

某些回忆袭上心头,杨福的手掌颤了颤。

“怎么了?”

“没什么……”仿佛被冷水浇过,杨福方才的激动瞬间减退。他看了看窗外一轮弦月,觉得有些冷,伸手替卫朝夕拢了拢衣领,“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那方才你的话……”

“算数。”杨福犹豫了一下,将她略微冰凉的小手满满握在自己的掌心,心里盈满了许多话,还想说,却什么都没有说,只喃喃念着,“若我能功成身退……”

若他能功成身退,了结陈年旧仇,原本就计划去景德镇。因为在那里,还有一段因他一时错手欠下的命债……

卫朝夕从杨福那儿回到驿站以后,发现驻守的护卫突然多了几成。

莫非是淮王又遇刺了?鉴于上次淮王在驿站遇见刺客,还落了个多处骨折,卫朝夕首先便想到了这种可能。

她找旁人一问,果然是遇见了刺客,只不过对象并非淮王,而是沈瓷和朱见濂。

“阿瓷怎么样了?”卫朝夕慌忙问。

那驻守的护卫答道:“我当时并不在场,你去找沈姑娘看看便知,她现在在世子房中。”

话音刚落,卫朝夕便慌忙跑了。

朱见濂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一整天,到此时才醒过来。他睁开蒙眬的眼睛,在烛火摇曳中看清了沈瓷的脸。她守在床前,一双柔荑握住他的大手,见他醒来,眸中泪光微闪:“小王爷,你醒了?”

他恍然觉得时光倒流,似乎回到当初,她替他挡下梅瓶的重击时,他也是这般守在她的床边。

原来从那时起,他便已对她有了惦念。只因当时太过年少,不懂情谊,生生错过了。

但好在眼下,还来得及。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幸好,你没被带走。”朱见濂嗓音微哑,嘴唇发干。

沈瓷急忙到桌前倒了一杯温水,半扶起小王爷饮下:“是马宁他们及时赶到,才救了我们。”

朱见濂撑起身体,嘴唇润了几口水,还有些虚弱地说:“这些日子,你能不能听我的,尽量不要再出去了?若是一定要出去,同我说一声,我多派些人陪着你,可好?”

沈瓷温顺应道:“都听你的。”她想了想,又轻声问,“不过,我不明白,会有什么人冲着我来?我在京城没有仇家,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实在想不通。”

朱见濂垂下眼帘,心说小瓷片儿你的利用价值太大了。可他没开口,此刻他丝毫都不想提及汪直,半晌后才慢慢道:“父王的伤渐渐好转,再等半个月就能启程了。在这之前,我会加派护卫,保你无恙。”

沈瓷补充道:“还有你自己,也须注意。”

朱见濂点点头,捧起沈瓷的手,若有所思:“现在我们这一行人,父王,你我,还有卫朝夕,多少都遇上了些麻烦。只是不知道,盯着我们的,是不是同一路人……”

他话音还未落下,门突然被推开,卫朝夕踩着小碎步跑了进来,开口便唤道:“阿瓷!”

卫朝夕走近,皱着眉从头到脚将沈瓷看了一遍:“你怎么样?伤在了哪里?”

“我没事。”沈瓷浅笑着,指了指坐在床上的朱见濂,“只是小王爷受了些伤,需要调养。”

卫朝夕并不太关心朱见濂的身体,不过还是礼貌性地问:“世子殿下可还觉得身体不舒服?”

朱见濂转头看了一眼卫朝夕,见她发髻微松,面有尘土,鞋底还沾着些淤泥,反问道:“卫姑娘这是从哪儿回来啊?你这刚出狱就到处乱跑,不害怕再出意外吗?”

卫朝夕微微一愣,看了一眼自己鞋底尚还湿润的泥,牵强笑道:“就是在花园里瞎逛了两圈,踩泥地里去摘花了。”

“嗯。”朱见濂眼睫微垂,点点头,未再追问,似突然想起一般问道,“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一个姑娘家,之前怎么会女扮男装去醉香楼呢?”

“觉得好奇,就想去看看啊。”

“一个人去的?”

卫朝夕下意识想摇头,又及时刹住了动作,手指在后背缠紧,看了看沈瓷说:“原本是想叫阿瓷陪我一起去的,但她当时没回来,我就只好自己去了……”

朱见濂捏了捏沈瓷的手:“你们俩还有这爱好?”

“我可没有。”沈瓷低声辩驳道。

朱见濂笑了两声,又问:“听说卫姑娘还会易容术,去醉香楼时装扮得很像男人。你同她一起长大,是不是也会啊?”

他的话是在问沈瓷,眼睛却盯着卫朝夕,清楚地看见她咬了咬下唇,喉咙微动,没说话。

卫朝夕此刻心中已是九曲十八弯,万分后悔自己闯进了朱见濂的房间。若她早知会被追问,决计半步都不会踏进来。

沈瓷见朱见濂语带深意,似乎是对卫朝夕有所怀疑,忙打圆场道:“朝夕从小爱玩,卫家老爷又管得严,多假扮几次便像了。至于我,向来没什么束缚,装扮起来就没那么像了。”

朱见濂想了想道:“说得也是,看她这性格,也的确如此。”

卫朝夕松了一口气,生怕不小心就把杨福泄露出来,点头道:“阿瓷说得对。”

朱见濂冲她招招手:“哎,你进来这么久,怎么还站着,那有凳子,坐下聊。”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过来看看阿瓷,正准备回房了。”卫朝夕担心自己毫无准备地说下去,指不定哪句话就把杨福给卖了,拔腿就往外走。

朱见濂将手中茶盖扣在杯沿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笑道:“卫姑娘别急,我还有话想接着问你呢。”

卫朝夕微微一怔,转过身问:“还要问什么?”

“你别紧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朱见濂声音温和,用手示意卫朝夕坐回来,才继续道,“我听说,你是以西厂暗桩的身份被救出的。可你在江西,西厂在京城,如何把你说成暗桩的?”

卫朝夕回缓过来,心里掂量着这事应该不会影响到杨福,答道:“是三年前江西的刘晔一案,此事虽然明面上由刑部主审,但因为受贿官员过多,最后其实是落在了西厂手里。是这案子,将我同西厂扯到了一起。”

“三年前,刘晔的案子是由西厂查的?”朱见濂神色微变。刘晔一案发生时,正是三年前的秋天,也是淮王在景德镇视察遇刺的时候。那时候,曾有侍卫说,刺杀淮王的人似乎是汪直……想到此处,他呼吸急促,张口便问,“西厂厂公汪直,当时可曾亲自去江西查审?”

卫朝夕皱着眉头:“这我怎么会知道,我只不过是照着别人教给我的话说而已。”

朱见濂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冲动了,渐渐平静了下来,一旁的沈瓷却来了兴致:“小王爷怎么关心起汪直去没去江西了?”

朱见濂沉默片刻后斟酌道:“没什么,随口一问。”

卫朝夕趁着两人说话之际,打了个呵欠:“我有些乏了,想回去休息,世子可以放我走了吗?”

朱见濂终于松口道:“请便。”

沈瓷将卫朝夕送到门边,嘱咐了几句后,脑中还是想着方才朱见濂特意问起汪直一事,心中嗔怪。不过,也正是因为此刻提起了汪直,她才觉悟过来,之前光顾着守候小王爷醒来,竟还未去向汪直道一声谢。

她若有所思,小步移到床边,瞧着朱见濂神色无虞,才开口道:“小王爷,今日本该去谢谢汪直的。既然因着事故没去成,我想……明日上午我还是再去一趟吧。”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好生休养,我让马宁带几个人陪我去,不会有危险的。”

话毕,朱见濂的脸便一阵发青,脖子一扭问:“你这是故意不想让我陪你啊?”

沈瓷蹲在床边,握着朱见濂的手:“这不是想让你再好好休养一阵吗?”

朱见濂深看她一眼:“那如果我不许你去呢?”

沈瓷凝滞片刻后对他笑笑:“这怎么会?小王爷既然曾经提议让我去找他,必定也是同意礼尚往来的。”

“礼尚往来?”朱见濂轻笑了一声,“我从未说过要同他礼尚往来。”

“那小王爷是想如何呢?”沈瓷开玩笑道,“不是礼尚往来,那难不成还是有仇必报?”

朱见濂身体微震,反问沈瓷:“我同他有什么仇?”

沈瓷眨眨眼,笑道:“别在意,只是感觉您一提起他便带着点儿火药味,随便说说而已。”

“我有火药味吗?”

“有。”沈瓷肯定地点头道。

朱见濂还觉得自己对汪直表现得太过客气了。

每次看见汪直,他都恨不得一把长刃挥过去。这股冲动酝酿已久,却施展不出。

事情尘埃落定前,他还得沉住气。

“那若是下次有机会再见,我会对他客气些。”朱见濂说得口是心非。

沈瓷轻轻拧了拧袖口,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既然这样,明日我去看望汪直时,也代小王爷说一声谢。”

“不怕再遇到危险吗?”朱见濂皱着眉头,“你不害怕,我却是担心得很。”

“总不能一直窝在驿站里啊。”沈瓷拍拍他的手,像是安慰一般,“我会小心的。”

朱见濂心底仍是不愿意,但情势尚不能勉强。有些事情,他不能强求,唯有无奈接受。无论自己怎样痛恨汪直,卫朝夕一事,汪直终究是下了功夫的。

他沉默半晌,终于说道:“那让马宁多带几个人保护你。”咬咬牙,又补充道,“顺便把父王带到京城准备送礼的那颗黑珍珠拿去。”

“黑珍珠?”沈瓷怔住了,“应当是非常名贵的东西了,小王爷是要我送给汪直?”

“不然让你拿去干什么?”朱见濂揉了揉额角,心里掂量着,自己若是不出手,指不定沈瓷会准备些什么。他就是要让汪直清清楚楚地看明白,这名贵的礼物是他朱见濂准备的,沈瓷没花一点儿心思在上面。

沈瓷见他待汪直如此大方,不禁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展颜一笑道:“好,那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她站起身,正欲离开。

“等一等。”朱见濂突然制止道。

“嗯?”沈瓷转回身,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

迎上沈瓷的眼,朱见濂顿了顿,他其实想问:“汪直这么做,你对他的感激有多少?如果他趁此机会倾诉衷肠,你会不会有所动摇,或者有所感动?”

可是话到嘴边,他却问不出来,别开眼道:“你不必替我同他道谢,我没有什么需要感激他的。”

原来是这事。沈瓷以为小王爷是好面子,轻轻一笑:“好,知道了。”

说完,再次提步拉开了房门。

“小瓷片儿。”他再一次叫住了她。

沈瓷僵了僵,觉出他不寻常的情绪,静待原地问:“小王爷还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你……”他理了理气息,带着迟疑和郑重,慢慢地看向她,目光如同深潭的碧水,似看进了她的心底,“你要记得,早些回来。”

沈瓷心中温软,走了回来,替朱见濂又掖了掖被角,微笑点头道:“你好好休息,别担心,不会有危险的,有马宁他们在呢。”

她从外面关上门离开,风抚过,带起门帘微微飘动。朱见濂侧脸望着紧闭的房门,久久不动,心中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