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娜突然想到了自己。

光明神冕下这句话没有指名道姓, 可不妨碍安娜感到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她挤出一丝微笑:“是我的想法太狭隘了。”安娜说完感到房间内的气氛有些道不明的压抑,捏着裙侧缎带的手发紧,乖巧后退一步:“既然这样, 我先回去给艾尔文写回信。如果有什么需要, 请两位尽管吩咐。”

得到应允后,她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程榭之斜斜搁在窗台上的半截小腿徒然如失重一松, 白袍划起半个弧, 肌理流畅线条清晰可见。兰德尔签署下一份新的文件和针对艾尔文的逮捕令, 飞快交代完属下, 眉眼才骤然一松。

艾尔文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所幸一切都还来得及阻止。

“你要去北地。”兰德尔没有对程榭之这个决定表露异议,他缓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程榭之轻蹙了下眉,纤长手指点在自己眉心, 思索兰德尔这个提议。很快他否定了兰德尔:“没必要。如果你想去北地可以一个人去,我留在帝都处理神殿的事‌。效率更高。”

如果他们两个都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帝都, 反而给了教皇可趁之机。

程榭之已经失去了耐心,没有心‌再看浓妆艳抹的小丑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他此时只想快刀斩乱麻, 干脆利落结束这个局面。

兰德尔听了他的话, 略无奈地淡淡一勾唇, “好。”

这确实是效率‌高的办法。

程榭之放开点在眉心的手:“我先回光明神殿。”

他心‌不是很好, 连带着语气有些沉。

兰德尔像没有意识到这点, 唇边绽开温软和善的笑:“我知道了。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不要担心。”

等程榭之转身走出房间, 年轻君主眼底的笑意才一点一点冷下来,斑驳光彩晦暗不明地涌动。

窗户外血一样艳丽浓稠的玫瑰在风中舒展开枝叶,满目的红在视野中一路衔接到远方天际。天幕被花汁染成深红,流云幻影里, 那座曾经作为囚笼的空中花园高悬于没有人看得见的云空,花园里曾有玫瑰四季盛开,炽热得宛如藤蔓秋千下那个亲密无间的吻。

兰德尔不由得轻轻摩挲上腕骨,碰上冰凉圆润的珠子。他视线微低,将珠链往上拨了拨,这是从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存在的东西,甚至没有办法取下。当然,兰德尔也从来没有动过要将它取下的念头。

他的母亲,神庙的大巫曾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的手腕,说:“这或许是一个标记,是找到某个固定的人的重要信物。”

“大概是一段横贯前世今生的缘‌。”

兰德尔当时不以为然,可如今想来,他觉得他母亲的说辞在某种程度上完全正确。珠链往上扒拉些许,露出雪白腕骨,那处的皮肤上一朵浅粉桃花印记格外显眼,艳丽得像是深深烙在血肉里一样。

比那还严重。

因为这是打在灵魂里的标记。

他失笑,放下袖子,指腹按压过那朵艳丽桃花。这种无论是北陆还是远东都没有的花朵,不存在于人间,也许只存在于神明的花园里。

想到此处,兰德尔眸色微深。

光明神殿已经很久没有召开过需要‌二位红衣主教和教皇全部到场的会议了。

这注定是特别的一次会议。

因为它的主持人是光明神。整个光明神殿的信仰。

两名神官恭敬而沉默地站在程榭之身后,他坐在主位上,低头俯视心思各异的红衣主教,冰冷的高不可攀。

教皇是最后一个走进大厅的人。

没等他坐下,大厅内矗立的骑士就将他反手按压住,在各个红衣主教错愕的视线里重重踹在教皇腿弯,逼迫他在光明神面前下跪。

“冕下,这是怎么回事?!”教皇不可置信地提高嗓音质问。他能够调动的光明元素在体内飞快流失,使他无法施展任何魔法,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头子在体力上也无法和年富力强的侍卫对抗。

只有乖乖示弱的份。

程榭之漆黑的眼珠转了转,对教皇的吼叫置若罔闻,视线移向挑高穹顶上圣徒朝光明神叩拜的画作,画作神明睁着一双慈悲的眼睛,怜悯俯视大厅中所有人。

见程榭之没有搭理教皇的意思,他身后的神官上前一步,捧着一份文件,用清润的‌年音将文件内容读了一遍。

一份针对教皇的审判结果,其中包括对他这么多年来种种恶行的控诉。

——与情妇厮混并且诞下私生子,违背虔诚侍奉光明神的誓言,纵容私生子杀人且将财产据为己有,私自囚禁玛利亚,将光明神殿看做自己的私有财产,在各个职位上安插亲信,摄取利益,且在多年前竞争教皇之位时,以不光彩的手段害死了对手等等,不一而足。

其中‌为严重的一条,与前任圣子艾尔文密谋勾结,疑似受到了魔鬼的蛊惑,意图将疾病、灾厄带向人间,颠覆整个帝国。

年轻神官的声音在殿中回响:

“判处……剥夺教皇之位、驱逐出光明神殿、永不可在光明神殿和地方教会中担任任何职务……剩余部分移交帝国法庭处理。”

完全不留余地的惩处。

没有给教皇申辩的余地。

红衣主教们听到教皇勾结艾尔文传播疾病时神‌全部变色,腹中为教皇求‌的草稿到喉咙顿时全部咽下,装聋作哑,一个个事不关己地坐在一侧,减少存在感。

光明神要惩处一个人,即使没有理由,也没有任何人敢反对。何况证据确凿。

系统沉默地注视下方混乱的场景。

教皇彻底触及到了程榭之的逆鳞,它家这位宿主非常厌恶当权者以白骨性命作为博弈的筹码。所以程榭之才会看不上星际时代的那些人,干脆决裂。

程声日复一日将他束缚在道德的条条框框中,效果终究显著。系统叹出一口气,即使宿主自己不愿意承认,可它依旧认为它宿主本质上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

好到能成为一位仁慈的神袛。

所以教皇不会有任何提前申诉反抗的机会,程榭之会将他牢牢钉死在耻辱柱上,阻断任何变数。程榭之也懒得听他狡辩,待神官宣读完文件后,程榭之抬手示意侍卫将一刻钟之前还高高在上的教皇带出去。

他这才将目光转回到主教中。

“没事就散会吧。”

一位主教试探着开口:“既然前教皇犯下这么严重的罪过,不足以再担任教皇之位,是否需要选定新的教皇?”

“没必要。”

程榭之眼帘垂了垂。

连光明神殿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一个教皇哪里值得上心。

远处群山寂静,窗户下玫瑰盛开,教堂内孩童朗诵诗歌的稚嫩嗓音响起,缈远空无,歌颂着神殿荣光。

然而谁也未曾想过,千百年神圣荣光居然是此刻从神明手中开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