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玄女步履轻盈，仿如脚不沾地。
静女和红心思各异地跟在她身后，神情有着显著差异。
对于红来说，这是第一次明确地有人告知‘红家’的事情，‘红家’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或者至少，红家人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而且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以至于九天玄女这样尊贵的女神居然尚有印象，甚至愧疚……
红心底一片慌乱，九天玄女竟然愿意用矿石来做弥补，宁愿如此违反神界规矩，也不愿透露红家的事情，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可是，她满心焦灼，只怕一开口便会是急切的质问——如果惹恼了九天玄女，事情就难以善了。在这样的矛盾下，她只能紧闭着嘴巴，沉默地任心中疑虑丛生。
静女却没有这些思虑，想了会儿就开口了。
“为什么玄女娘娘会帮我们呢？”静女颇为不解，明明她们两个擅闯神界，这是大罪，九天玄女不抓捕她们已经很仁慈了，为什么还要帮她们？
九天玄女没有回头，脚下半步不停，只轻描淡写地回答。
“当作偿还女娲上神与红摄初的吧……原是我们欠了他们，今日不过还于你们。”
静女听到女娲的名号，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她悄悄瞄了红一眼，当即大吃一惊。
红本在飘浮，这时居然从空中跌了下来，愣愣地跪在地上，看着前方，双目黯淡，丝毫没有往日眸中神采！
“红，你怎么了？要紧吗？是不是之前受了伤？”静女立刻停了下来，急匆匆地上前查问。
红没有回答，仍旧呆呆地半跪在地上，口中喃喃地念着，“红……摄……初……”
红为这个名字震惊得几乎不能调整灵力。
这个名字……她见过，在红家的家谱上，历代家主的名单里！
红启，字摄初，红家第十六代家主。
天赋出众，灵力卓越，幼时即法术大成，后于冠礼失踪，二十九年后再次出现，已经盲了双目。
红启继任家主后，即废除旧时‘见妖即斩，魔魅尽除’的家训，改为‘六道众生，当一视同仁，辨其善恶，禁止滥杀’。
因这条家训，后世对其多有垢病，亦多有不遵。
红启于典籍上写着，自己违反天规，红家昔日多有滥杀，他日必遭报应。
红启终年五十有九，临终时亲手焚毁部分典籍。
自红启过世后，红家再无灵力告绝之后嗣出生，至十代后，竟无一人拥有灵能，遂渐渐没落。
在红依然残缺不全的记忆中，关于红摄初这个名字，只有这些记录。
红死死地盯着地面，她几乎要触及到某个惊人的真相了……可是，她忽然胆怯起来，这样揭开那层幕布，真的……没关系吗？
红启失踪九年。
飞绝暗示红，她想要调查红家的事情，必然要上神界。
九天玄女知道红启的名字，知道红家历代直系后裔才得知的‘十六字箴言’。
九天玄女很惊讶看到红家后人与女娲后裔走在一起。
九天玄女说欠了女娲与红摄初。
线索渐渐串了起来，轻轻拨动已经串上绳索的珠子，似乎就能够碰触到最后的答案。
红不想继续联想下去，不想继续推理下去……
那简单到稍稍思考就可以脱口而出的答案，她忽然觉得残酷到可笑。
红家触犯天规，因此无法诞育有灵力的后代——天规？真的只因为‘天规’？
天规这种东西，到底是谁决定的？！
天规……不是天纲，红家记载中，清楚地写着‘违反天规’，而不是‘违背天纲’，这说明了什么？
“红，你没事吧？别吓我啊，我经不起吓的……”静女久唤红没有回应，竟然急得哭了出来，泪水扑簌簌地滚落。
“别哭了，本姑娘还没出事呢。”红回过神时，几乎反射性地回了一句。她被近在眼前的那张泪颜着实吓了一跳，飘起来后，才皱了皱眉，“没什么……”
“真的？你不要骗我啊！”静女似乎不相信，眼角还挂着泪，双眼紧盯着红，直到红肯定地点头，静女才松了口气。
“红，那个……红摄初，和你有关系？”静女试探地开口，怯怯地瞄着红的脸色。
红移开了视线，整理了片刻心情，才闷闷地回答，“红摄初……是我家先祖。”
“哦，啊？！”静女先是应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惊愕地看向红，“这……我的祖先，和你家先人，居然认识？”
“……或许……”红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敏锐地感觉到前方神气的变化，立刻转过了话题。
“静女，若铸成天蛇杖，你有把握封印水灵珠吗？”
“不知道……”静女有些颓丧地摇头，“我梦到女娲娘娘告诉我需要铸造天蛇杖，之后……女娲娘娘也没说。”
“竭尽全力，至少问心无愧。”红笑了笑，眼睛微微眯起。
红家人以顺从天命不违天道为训，虽多有滥杀，也曾有功德，只一条‘违反天规’，就将红家打落深渊……红家渐渐没落时，多少人死在妖魔鬼魅的复仇里，那些鲜血淋漓的景象，即便透过墨色记载，依然可以窥见……
天？
呵，天若无道，何必遵从，天若负她，她必逆天！
静女被红的信心感染，不自禁地笑起来。
九天玄女虽未发一言，实则密切注意着两人的举动。
听到红那句话，她微微蹇眉，虽然女娲后裔没有发觉，她却清楚地听出了溢出的傲气和杀气……
那些狂傲的煞气，已经隐隐违了仙道。
红家后人，终究来了这个世界，虽则以亡灵之身，冥冥之中，到底安排了什么？
九天玄女心中忧思渐起，步速仍是未变，到了瀑布前，她双手平伸，神力激荡，生生破开了水面，露出水底的一块蓝色矿石。
“静女，你去取来。你们速速离去，不可久待。”
九天玄女催促之意甚为明显，看向两人的眼神也已不同。
静女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容易，愣了会儿，被红催了一句，才回过神，跳进池底。她紧张地伸出手，估算着矿石的重量，双手碰到矿石边缘，深吸一口气，准备发力。
矿石忽然发出蓝色荧光，倏忽间缩小体积，变成手指般大小，自动飞了起来，落进静女手中。
静女被这变化弄傻了，“这么容易？”
“快上来！这水沾不得！”红在旁看得分明，大喊一声，唤回了静女的心神。
静女对红的信任几乎到了盲目的地步，红说要上去，她想也不想，纵身上跃，轻飘飘落到岸边。
原先被九天玄女分开的水墙刹那间落下，激起一阵浪花。
九天玄女复看了红几眼，“想不到你居然认的出这水。”
红偏过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静女疑惑地看看九天玄女，再看看红，“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这水怎么了？”
静女伸出手，任水花飘在掌心，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她更不明白了，之前红那声大喊……
“多谢玄女娘娘，否则我们无论如何也取不到矿石了。红拜谢此恩。”红深深一鞠躬，随即恢复实体，拉住静女的手。
九天玄女审视着红，轻叹一口气，“你若是有心，便多积功德……便是鬼身，或许也能破例位列仙班。”
“多谢玄女娘娘指点，红就此告辞。”红右手拿出千凝魔艮，便要使用。
九天玄女脸色立变，忽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会带着魔界的东西？！”
红眉梢一挑，继续挑衅般地笑了起来，不知为何，她对九天玄女这斥责的口气，可真是相当的不舒服啊。
“哟，想不到玄女娘娘连红携带何物也要管了。红本为厉鬼，便和魔族走的近，又有何稀奇？”
“厉鬼？你怎会成为厉鬼？”九天玄女似乎没料到这样的变故，眼中透出真诚的疑惑。
静女扯了扯红的袖子，轻声在红耳边说，“玄女娘娘是好意……”
红冷哼一声，也没甩开静女，自嘲地笑了一声，“为什么成了厉鬼，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莫名其妙地失了七魄之一，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里！”
“你失了一魄？”九天玄女没有了之前的镇静，明显露出焦急的神情，她思索片刻，手中出现一对铃铛。
“这是镇魂铃。你带在身上，能保魂魄安定，不至于丧失理智，也能掩去戾气。”九天玄女不容分说地将那对铃铛浮到空中，直接送到红眼前。
红惊疑不定地看着九天玄女，确认在她眼中只有担忧，才接下了那对乌黑的小铃铛。
铃铛刚刚入手，红就感觉到了变化，九天玄女说的果然没错——碧煞中收敛的煞气迅速涌到铃铛内，她体内的煞气与戾气都消失无踪，犹如被净化了一般。红心里明白，这多半是镇魂铃吸取了戾气加以化解，毕竟不可能从根本上消除戾气。只要她一日怨恨未消，戾气一日不绝。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红之所以和九天玄女不对盘，也无非为了九天玄女隐瞒部分事情不说——或者，为了那句，‘我们欠了他们’。
他们自然是红摄初和女娲，那么，‘我们’指的是谁？
九天玄女，天上众神，还是……更加广的范围呢？
能让神都含着愧疚的亏欠，到底是怎样的亏欠？
如今，她和静女受惠于九天玄女，再加上镇魂铃确实是她所急需，不可能归还，她再对九天玄女横眉冷对或者冷嘲热讽……那也实在不像话。
红咳了一声，不客气地将镇魂铃安到了手链上，“多谢您。今日之恩，他日定当图报！”
“你若真有心报恩，千万莫入魔道。红红，我在神界，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看见你飞升来此。”九天玄女勉强笑了笑，眼中揉满了怜悯、期待和歉意。
红启动千凝魔艮，和静女离开神界。
九天玄女以自身神力掩盖了魔力波动，遥遥地看着地面。
“女娲上神……您真舍得啊，那可是您的孩子，延续了您和他血脉的孩子……您大约不会料到吧，那个人竟然有着其他的子嗣，如今她们相遇，竟不顾一切地要逆天救世。果然不愧是你们的子孙，骨子里流着和你们一样的血——一个自我牺牲，一个……桀骜不驯。”
“生来有着反骨，就是这个意思吗？遵从天纲，也不惧违背天意……红摄初，你可能看见，你那个世界的子孙后代，已到了这里。红家已至陌路，以姓为名，叠字重音，这是你预言过的‘终结宿命之人’，你可能看见……”
九天玄女长叹了一声，静静地站在湖边，遥想当年。
蛮州城外。
随着一道光芒，红和静女先后出现。
静女摩挲着手中的石头，仍有些难以置信的神情，“红，我们居然真的拿到了？”
“怎么，莫不是想要还回去？”红笑嘻嘻地拍了拍静女的肩膀，“看够了的话，就准备一下，要开始铸造了，我们得辛苦上几天了。”
静女立刻肃穆了神情，但还是疑惑地看着红，“不是只要你一个人就可以铸造吗？”
红苦笑了一下，指指静女手中的矿石，伸出右手，才距矿石十公分，就被一道蓝色光芒挡住，无论如何也不能靠近。
“你以为当时是凑巧吗？九天玄女让你去取而不是我？这东西认了女娲为主，若不是女娲后人，他人根本碰不得！”
静女这才恍然大悟，“哦，那……那时候你和玄女娘娘打什么哑谜呢？那水怎么了？我们不是被水气溅到也没事吗？”
“溅到和直接被水洒在身上，是两回事。那是神界用来关押犯人的水，好像叫做‘缚神’吧，若是被大量的水浇到，或者身体浸入水中，法力便用不出一成，时间稍长，还会损毁修行。神界把矿石放在这水里，用心也可谓狠毒了。”红扁扁嘴，“要不是有九天玄女帮忙，我们要分开水，还真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
“啊？”静女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么厉害？！那，你真有办法分开水？”
红笑着摇摇手指，指向静女，“我一个人办不到，但是，有你帮忙就可以。”
静女被红一脸的笃定勾起了好奇心，“我？你都不行，我怎么能？”
“你是神裔，就凭这点就可以。”红笑呵呵地说，“最不行就将你推到水里去，等你拿到了矿石，我再辛苦些捞你出来……”
红一看静女变了脸色，“啊呀，别打嘛，开个玩笑，怎么可能那么做……”
红抱着头逃跑，后面跟着气恼追杀的静女。
“别急啊，喂，用轰雷杖对付我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红家有术法，可以直接激发神裔的神力，和你我之力，当然可以分开那水了。真的扔你进去，我可没那个本事捞你出来！”
静女气呼呼地站定，“哼，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说话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偏那剩下的假话能气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