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代小说 > 乌龙俏冤家 > 挑衅 暗涌 情倾 缘尽 执手全文阅读

“娘娘,您猜得不错,皇上他果然不在宫里了。”华丽的鎏金飞鸾镜台前,一位中年宫女俯身对端坐着的女子如是言。

那坐着女子螓首微抬,一张华美精致的脸庞便从镜中映出。

“呵……那我是不是也该去迎接她?”

“咯噔”一声随着女子的话音落而响起,她硬生生地折断了手里的发簪。

皇贵妃恒氏,在叶皇后离宫十一年里代掌凤印,俨然副后的地位无人可动摇,膝下三皇子亦是朝中拥立太子呼声最高的一位,她所缺的,仅仅是一个皇后的名分。可辛苦经营十一年,到头来似乎终究要一场空。

“就说我病了。”恒姮站起来,扬手拆下发髻上金灿灿的凤簪,一头青丝顺滑而下落在肩头,她回眸对身边的宫女道,“传旨六宫,皇后性情淡薄,不喜欢铺张奢华的场面,叫大家不必去迎接,但凡皇后要见众姊妹,会有懿旨,皇后回宫这些日子不许去打扰凤驾。”

“是……”

“还有,叫三皇子来见本宫。”恒姮这样说着,又要宫女脱下了她才穿上的华服,便是笃定不去迎接了。

这一边,当皇后的仪仗进入宫廷,却只见稀稀落落几个人相迎,瘦削的陆贵妃已没了当年的风采,只是瞧见叶乘鹤的第一眼,眸子里绽放了光芒。天知道这十一年她如何在恒姮的欺压下度过,如今盼得皇后归来,宛如救命稻草一般。

可这一切不是乘鹤想要的,也绝不是她所期盼的。

十一年光景,物是人非岂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当年那位因形似容雨卉而得宠的安昭仪早已驾鹤西去,至今人们仍不敢提她的死状,而本聪明伶俐甚得圣心的四皇子瑞昊更是因亲眼看到母亲去世而痴痴呆呆至今,由皇贵妃抱养在宫里不常见人。

至于其他妃嫔,乘鹤只在路上听长琴絮叨过,但人太多又生疏,她终究记不得几个,此刻瞧不见,在她而言反是大好的事情。

等候乘鹤更衣的功夫,陆贵妃时不时往外看,满头发已染了白霜的赵嬷嬷瞧见了,不免问:“娘娘这是在等谁么?”

陆氏讪笑:“旁的人不来,我也知道她们是怕了那一个,可是怎么也不见皇上来呢?”

赵嬷嬷道:“皇上素来以朝务为重,这会子一定是被什么事牵绊了,皇上巴巴地天南地北找回娘娘来,怎么能和人家一样呢!”

陆氏连声道:“是啊是啊,那一位气的不还是这个么,什么叫六宫莫去迎接娘娘,不要打搅娘娘,这叫什么话。娘娘不见我们自有她的道理,我们这些做妃嫔的,岂能这样无礼呢?”说着问身边的宫女,“快去问问,大皇子怎么还不来。”

“母妃不必去找瑞祥来了,母后说她累了今儿本就不想见人。”长琴从里头出来,这一回宫,穿上华丽的衣衫,她那大公主长女的姿态便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

“不过母后托母妃办一件事,我们从金陵带回来给弟弟妹妹们的礼物,还麻烦您一一分派了去。”长琴如是说着,面上的傲气却分明写明了,她也不曾将陆贵妃放在眼里。

“这是小事,本宫知道了。”陆贵妃很客气,也不计较长琴的倨傲,又略略说了几句,便走了。

长琴要去找乘鹤,却被赵嬷嬷拉住道:“小祖宗,好些日子见不着,怎么瘦了那么多?金陵那里的东西吃不惯么?你想吃什么,嬷嬷给你去做。”

长琴心里有事不能说,只是淡淡一笑,“我好着呢,就是路上累了,不如嬷嬷做些母后从前爱吃的东西,你们也有十一年没见了。不过嬷嬷你老了,别太累了,往后我不在宫里,再没有您陪在母后身边,那可怎么好。”

赵嬷嬷还以为是好事,笑道:“是不是公主和钟大公子的喜事近了?”

长琴却冷笑:“只怕是成不了了。”

正说着,外头太监高声通报,正是皇帝驾到。长琴不敢无礼,带着一众人到门口迎接,这小半年没见到父亲,回来却是为了和亲一事,长琴顿感委屈,一边给父亲行礼,一边眼泪便滑落,只道:“父皇既不要女儿了,何不把女儿从金陵直接送走,又把我找回来做什么?”

类似的撒娇本是长琴在父亲面前屡试不爽的事,可今日允澄却没有娇惯女儿,竟正着脸色说:“这是你该对父皇说的话?是你该有的姐姐模样?朕让你去金陵是做什么?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在凌云书院做的那些事谁也不晓得?”

长琴委屈极了,才刚见面就被训话,而且父亲明知自己在说什么,却避重就轻不提那件事,分明就是不愿意给自己一个说法,她鼓起腮帮子不服气地看着父亲,愣了半晌竟道:“难怪母后要离开了,父皇你太无情了。”

众人皆惊,见皇帝扬手作势要打,李真忙拦住了,劝道:“公主小孩子脾气,万岁爷千万别动气,闹了起来,到底是在娘娘宫里,叫其他主子怎么想呢?”

长琴竟益发娇纵了,冷笑道:“李公公你何必替我求情,在父皇心里我早就可有可无了,不是吗?”

“长琴!”忽而乘鹤的声音响起,她的出现到底打破了僵滞的气氛。

众人看去,却也是目瞪口呆,十一年的岁月仿佛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痕迹,她依旧美丽动人,而那繁重的发髻首饰和华丽的凤袍在她身上,比当年更能体现出了一个皇后该有的威仪。

允澄眼中还是刚才那个步入銮轿瘦弱平常的叶乘鹤,这一刻竟完全颠覆。

“叶乘鹤,你好狠的心啊。”一路回来,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可坐在边上那个倔强的女人,却是一言不发直达皇宫,而这一路,允澄还找不到任何借口发作,因为先开口,他已经输了。

“母后,父皇他……”长琴颠颠地跑来乘鹤身边企图撒娇,乘鹤却正色道,“快向父皇赔不是,不然母后也要不高兴了,方才的话母后可都听见了。”

可是长琴的心性儿太高,她心里积压着那么多的事,却在这样的时候得不到父母的宠爱,如是怎肯低头,竟也不理会乘鹤的劝说,哭道:“你们原来都是一样的,那又何苦叫我回来,还不打发了我去才好的。”

说完也不顾什么礼仪规矩,竟撇下父母便跑了,慌得一干太监宫女不知所措。

“嬷嬷,你去跟着吧,别叫她做傻事。”乘鹤叹一声,转而才向允澄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允澄方才只顾看着华服下明丽不凡的妻子,竟没理会他们母女说了什么,只道:“平身。”再无言语。

乘鹤淡淡一笑,“皇上进屋坐吧。”

允澄“嗯”了一声,一言不发地往内殿而去,那李真跟上来,规规矩矩地给乘鹤磕了三个头,含泪道:“到底将娘娘盼回来了。”

被人真诚地惦记着,乘鹤倍感窝心,忙让宫女搀扶起他,颔首道:“这些年公公可好?”

“老奴很好,只是皇上他……”李真不敢多说,只道,“娘娘啊,这十一年皇上着实不容易啊。”

乘鹤心里一阵发酸,只是点了点头,亦一言不发地跟随允澄而去。不久宁伊带着宫女们出来,对李真道,“奴婢和公公到在外头等吧。”

李真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便支开所有人,好叫帝后二人单独说话。

这边厢允澄正负手立在窗前,身后是乘鹤细心地斟茶,夫妻俩相隔十一年重新站在一个屋檐下,却没有一个人想开口说什么。

“皇上请用茶,这容夫人送给我的西湖龙井。”许久后,乘鹤递过一杯香茶,笑盈盈来到了允澄的身边。此时她的神情与先前在銮轿上全然不同,这一刻的叶乘鹤竟仿佛与十一年前无异,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谢谢!”允澄接过茶。

“谢谢?”乘鹤笑了,笑得那样不屑,“皇上也会对别人说谢谢?”

允澄浓眉微蹙,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过什么,可是看着叶乘鹤挑衅的笑容,心中却好生窝火。

“茶很香。”乘鹤从容应对皇帝迫人的目光,笑道,“皇上很久没喝过江南的茶了吧。”

允澄道:“江南年年都会进贡,朕怎么会吃不到?”

“是啊,江南总会进贡,而宫里更不缺为您烹茶的人。”叶乘鹤嘴角微扬,无不挑衅地看着允澄,“皇上有话就说吧,您要臣妾回宫做什么?做完了那件事,臣妾自然何处来回何处去。”

“叶乘鹤!”允澄怒极,竟生生捏碎了手中的茶碗,那滚烫的茶水与肌肤接触瞬间将允澄的手染得通红,而碎瓷片亦在他的手心划下伤痕,殷红的鲜血从被烫得通红的肌肤里渗出来,刺目惊心。

乘鹤却仿若不见,仍旧笑着,用她最美的笑容挑战允澄最后的底线。

“叶乘鹤!”允澄再喊她的名字,“从今天起,朕不会让你再离开半步,不信,你大可试一试。”

“你的命令能留住我的身体,可我的心怎么办?我的心怎么办?”乘鹤终于哽咽,含泪凝视此生她唯一深爱的男人,“十一年,我等的,就是这句话么?”

“乘鹤……”

夜幕徐徐而至,皇宫各处开始落锁,一个小太监却急匆匆要出宫去,侍卫拦住不许,他亮出腰牌说:“皇贵妃娘娘有要紧的事差奴才去办,若耽误了,差大哥可担待不起。”

侍卫听闻是皇贵妃那里的事,便忙放了行,那小太监一路跑出去,便朝宰辅府邸方向而去。

那几个侍卫关了宫门,闲扯道:“今日皇上派好大的阵仗去迎接皇后,可是到了宫门口,各宫主子就来了一个陆贵妃,真是笑死了人,我来得晚,不曾见过这位叶皇后,皇上如此重视她,难道比皇贵妃还美不成?”

一个道:“这宫里你能见到的妃子还有不美的吗?只怕对皇上而言,容貌倒在其次,人更重要吧。都以为皇贵妃早晚入主中宫,谁想到还有这一出。呵呵,听说这叶皇后还年轻着呢,且等着看后头的好戏吧。宫里哪个不知道,皇贵妃一心要三皇子做东宫,可皇上却并不中意这个儿子。”

“嘘,小心脑袋……”闲聊到政务,这几人到底不敢再胡说,便各司其职,散开了去。

且说这小太监一路来到恒府,却是送来恒姮一封密信,书房里恒聿读了信后,便着了亲信近侍,说:“去大爷、二爷府里说一声,这几日不论皇贵妃如何相邀,都不要去见她。”

那近侍得令离去,迎面遇上夫人,便顺口通报说:“爷,夫人来了。”

恒聿放下手中的事迎出来,但见李氏进来,脸上是一如既往温和如水的笑容:“这样晚了还不休息,这一路的颠簸多辛苦,忻儿那孩子早早就睡着了。”

“我正要找你。”恒聿说着,将妻子引到桌边坐下,说道,“叶皇后回来,宫里一定会有大动静,你听我说,不论皇贵妃送出怎样的话,你都要告诉我。继而她若请你或忻儿去宫里,你尽管推辞了,不怕她动怒,但凡有我在呢。”

李氏是聪明的人,也本不愿搀和皇室是非,忙颔首道:“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是,叫爷这样紧张。我记得便是了,皇贵妃那里不论怎样,我一概不闻不问就好,便是我娘家来人问这些,我也不管了。”

恒聿笑道:“忻儿若都随了你,便极好了。”

提起女儿,李氏脸色微恙,“孩子这次回来总闷闷不乐,我问她也不说,你知不知道她在金陵遇见什么事了?若说是亦宸的伤,也不至于她如此担心。”

“宸儿的伤只怕这会子都好了,你不必担心,至于忻儿……”恒聿道,“这孩子确实遇到一些挫折,可若说大还不至于,只是她还小,怕是有些想不通。眼下我要忙朝廷里的事,等过了这一阵我自然与你商量。”

“你且忙你的,家里总有我在。”李氏从不质疑丈夫说的每一句话,当初续弦嫁入恒家,而之前还是公主那样尊贵的人儿,李氏便知道自己该有怎样的身份该有怎样的命运,她不愿去知道丈夫过往的故事,因为她嫁的是当时的恒聿,是未来的恒聿,她要把握的是将来的生活和感情,而非那分明已不存在的过去。夫妻十几年来,和和睦睦相敬如宾,膝下又有一堆可爱的儿女,李氏很满足。

而恒聿也明白,李氏和德恩不同,她向往平静的生活,而德恩却在爱情里越陷越深,他感激皇帝把李氏赐婚与自己,可以让自己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家,更平平淡淡地维持着。

“早些休息才好,事情总是做不完的。”李氏知道恒聿今晚必然留宿书房,也不勉强,作势便要走了,只是临出门道,“过年的时候便听说容侯爷夫妇在京城,只是你不提,我不敢多事。但既然和人家是世交,做什么不请来府上聚一聚呢?这次容侯爷又来了,我很想请他来家里做客。哪一天你觉得合适便请回家里来吧,饭菜总是备好的。”

恒聿愣了愣,有些不明白妻子的用意,说起来这些年容许夫妇不止一次上京,但每次他在家里都缄口不提,并非刻意隐瞒,只不想多事弄得家里不平静。

“自然还是你决定的。”李氏似乎是让步,淡淡一笑转身要走。

恒聿却道:“我记着了,哪一日请他来,自然叫家丁先告诉你知道。”

“那再好不过了。”李氏竟显得很高兴,又叮嘱恒聿早些休息后就走了。恒聿送她到门前,等她的身影消失后,才转身要回,忽而目光注视到院落一隅,一阵风拂过,猛地勾起他的回忆。

就是在那里,自己曾经痴心地每日遥望南方,念念不忘分明身心都已远离自己的佟未,而那个每天提着灯笼召唤自己回去的人,却最后为自己的痴念付出了代价。

方才那一刻,他似乎在李氏的神情里读出了什么,而她那一番话也一定不寻常,她也是一个骄傲的女人,出身、容貌、秉性无一不出众,可她十几年来默默地守在自己身边,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从来不问不取,这次仿佛是成亲以来第一次要求自己什么。

“你是想证明自己,是不是?”恒聿无奈却又释怀地一笑,“也好。只是你本不需要向谁证明,你早就是别人无法取代的了。”

门外,李氏恰端着一盅点心折回,立在窗下听见丈夫这句话,便再无力向前,只怕这一刻是梦,多走一步就会醒来。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听见丈夫对自己说如此温柔的话,今日虽隔了一道门,却比面对面的诉说更有分量,她知道自己为恒聿付出的一生,终究不是一场空。此生,足矣。

翌日,皇帝如常早朝,众臣见他面色不豫,猜想因为叶皇后之事,便都默契不提皇后之事。

然正如众臣所料,此刻的后宫真真阴云密布,气氛异常诡异。且说陆贵妃一早来到皇后的殿阁请安,如昨日一样不见其他妃嫔,宫里有名分的妃嫔不在少数,且皇子公主众多,可却弄成这样的光景,不得不叫人叹服皇贵妃的手腕。贵妃陆氏若非这些年处处忍让,且她膝下大皇子资质愚钝根本无力竞争储君之位,兴许早和那安昭仪殊途同归了。

但忍让归忍让,陆氏凭什么咽下这口气,如今皇后回宫,她自然要站出来,若有一日皇贵妃失势,这宫里还有谁能和她争皇贵妃的头衔?

故而等皇后出来的辰光,陆贵妃从赵嬷嬷口中得知皇帝昨夜留宿,不禁喜形于色,竟比自己得宠还要高兴,笑道:“娘娘这样好,来日方长呢。”

赵嬷嬷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娘娘也正当年,您更该为自己多惦记着。”

陆氏无奈地笑道:“哪里能和皇后娘娘比,我那里皇上每年只去一回,便是我的生辰日去点个卯,略坐坐吃杯茶便走了。我倒是惦记,可要怎么惦记呢?”

赵嬷嬷面上不做色,心里则苦笑:“皇贵妃这十几年益发精明能干手腕厉害,你却半分没有长进,叫人想帮也无处下手,亏得大皇子愚钝些,但凡聪明伶俐碍了皇贵妃眼,只怕不等皇贵妃下手,早先栽在你这个亲娘手里了。”

二人正说着,乘鹤一身华服从里头出来,陆贵妃昨日接到皇后时她还穿着寻常的衣衫,后来乘鹤盛装打扮的模样她并不曾瞧见,此刻一见,委实心里叹服,也再不计较为何皇帝十一年都忘不掉这个女人了。

她行了礼,说道:“娘娘才回宫,若有需要臣妾效劳的,请您尽管吩咐。”又道,“如今大皇子已获允许上朝了,这会子还在聆政殿,臣妾已派人去嘱咐,等散了朝便要他来向您请安。至于其他皇子公主……呵呵,皇贵妃那里不松口,臣妾也不好逾越了她。”

乘鹤只当没听见最后那一句,笑道:“总有日子见的,不急这一时半刻,我倒喜欢清清静静的。”

赵嬷嬷也笑道:“这些年多亏皇贵妃和贵妃两位娘娘主持后宫,一切都好好的,娘娘大可宽心。皇子、公主个个儿都讨人喜欢,改日您瞧见便知道了。”

赵嬷嬷分明在替陆氏遮掩她的别有用心,偏偏这一个不明白的人,还忙不及地凑上来说:“嬷嬷说得不准确,这些年可是皇贵妃一人操持着宫里的事,我这懒怠肯病的身子几时管过半件事。倒是托了娘娘的福,您回来我便好了,皇贵妃那里怕是积劳成疾,这会子倒病了。”

赵嬷嬷背着陆氏递给乘鹤一个无奈的眼神,乘鹤笑而会意,当年她便摸透了陆氏的脾性,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多年也看不到她半分长进。

恰巧宁伊出来,笑道:“公主昨晚兴许是哭累了,这会子还酣酣地睡着呢,奴婢舍不得叫醒她。”

“就叫她安安稳稳睡一觉,也没什么事的。”乘鹤一边说着,一边有宫女奉茶上来,才喝了口茶,外头执事太监禀报,尚书夫人钟氏在宫外求见。

乘鹤心头一动,因道:“用本宫的软轿接来,这日头还烈着,莫叫钟夫人一路过来晒着了。”

陆贵妃是知道钟夫人容雨卉是何等的人,总算有了眼色,晓得皇后需要和那钟夫人私下说话,便借故告辞,不敢在跟前杵着。

她才刚走,乘鹤便对宁伊叹:“她若再来,你替我挡了吧。本没什么事,我也不会为她做什么,没得叫皇贵妃误会,等将来我再离去就拿她做筏子,岂不是我的罪过。”

赵嬷嬷等听见,均是一惊,她们不敢多问,却一个都不愿乘鹤再离去。但她方才分明那样说,难道真的会再走?

七月的金陵,夏日火炉的威力还未散尽,街巷过了早市便安静了,偶尔路过凌云书院,还能听见里头传出的郎朗读书声。仿佛一切都恢复如常,谁又记得就在不久前这里来来往往多少显贵之人?

容宅里,籽如和老妈妈将用井水湃过的西瓜切好端进堂屋,那里夫人和小姐正坐着说话,见她端了西瓜来,佟未笑道:“都七月里了,不兴吃这样凉的东西,你且放一放,过会子再叫你家小姐吃。”

籽如笑道:“原是恒公子想吃凉的东西,奴婢才和妈妈们拿西瓜用井水湃了,这会儿还要端过去给恒公子呢。”

“那更不行了,你们只管哄着他,可他那么大的伤才好了,身体正要养的时候,怎么受得了这寒冷的东西。”佟未嗔道,“往后天越发要凉的,恒公子要吃什么你们都先问过我,不许胡闹。”

穆穆在一旁笑道:“亦宸他说‘本以为我娘是天底下最顶真仔细的人,如今受了伯母照顾,才知道我娘不过尔尔。’,娘啊,您忒小心些了。况且今天实在有些热得慌,我都懒得喝一口热茶,亦宸他终日闷在屋子里一定更难受,就让他吃两口瓜,不会有事的。”

佟未看着女儿,她说这番话时脸上泛着淡淡的绯红,忽闪的眼睛里透着甜腻的神采,还是那句被佟未念叨烦了的话,她依旧不敢相信女儿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只因她总是这样从眼睛里折射出一个美好的世界示人,叫人安心。

女儿复明的事情她已听说了,也知道了女儿唯一看见的人是恒亦宸,彼时只当故事听了,玩笑几句没有往心里去,但这些日子留在金陵照顾恒亦宸,看着女儿在一边嘘寒问暖很是殷勤,还时常独自去恒亦宸的房间陪他说话给他解闷,每每出来都是欣然之色溢于言表,竟是比从前更好的模样。

佟未这个做娘的,岂能猜不透女儿的心思,可她不敢往深里去想,就如恒聿有怎样的命运,恒亦宸也笃定逃不过,而他不就已经和三公主无郁婚配,只等皇帝降旨礼成么?又怎么好让他和女儿有了情愫,再重演过去的悲剧?

可一日复一日,女儿表现出的种种迹象都考验着佟未的耐心,她真的不知道会在哪一天惹不住便去询问女儿,可那一问之后,定要牵扯出种种麻烦,心灵才受伤害的女儿能承受住么?

真真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儿子女儿竟没有一个叫人省心的。眼下长子虽好好地在书院里读书,可有一日他入仕,自己就不得不提心吊胆过每一天。而次子那个混小子,一别金陵久久不归,眼下天南地北竟无处去找他。做娘的何曾不担心,只是不愿表露在脸上连带女儿和长子一起忧虑。

正说着,怀玉也过来堂屋,见桌上摆着西瓜,竟有些神伤,呢喃一句“也不知他此刻在哪里,有没有一口水解渴。”

众人知道她在惦记容靖,都不敢细问。佟未冷眼瞧着,也是心疼可怜,但细心地她却发现另一件可喜的事。这段日子外甥钟世杰往来过家中几次,见了怀玉后便很是殷勤,他们正是年少青春的时候,那点心思并躲不过佟未这些过来人,只是孩子们的感情纯粹而脆弱,她不敢随意介入。但世杰若当真中意怀玉,而怀玉能放下对小儿子的牵挂开始新的生活,她这个做舅妈的又岂能不祝福这一对。诚然,这仅是佟未一个美好的愿景,一切的一切还须得顺其自然,勉强不得半分。

“娘,你和怀玉先吃吧,我也不渴,我和籽如去给亦宸送瓜。”穆穆站了起来,伸手找籽如到身边,“你拿好了,我们这会儿就送过去,才吃了早饭,想那热腾腾的粥,怕他现在口渴了难受呢!”

佟未也不阻拦,且由她去了,倒是怀玉笑了,佟未问她笑什么,女儿家只管抿嘴摇头不愿说。佟未也知她顾忌她的哥哥,有些话终究是说不出口的。

继而和怀玉吃了两口瓜,说些闲话,不知不觉时辰便过去了,当日头热辣辣到了天中央,凌云书院也是午休的时候,容翊才吃了饭正要往教舍去和夫子谈事,钟世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问道:“大表哥,容靖那里还没有消息吗?”

容翊道:“只怕没消息是最好的消息了,我对他倒是放心的。”

“那就好……”钟世杰憨憨地笑起来,他的来意本非如是,这不过是搭讪的借口,继而和容翊走了几步,终道:“中元节的时候大表哥回家么?”

“如果书院没有事,当回去的,毕竟娘亲在金陵。”容翊答。

钟世杰显得很高兴,乐颠颠说:“是啊是啊,舅母在金陵。”后一句则小声了些,容翊只依稀听得什么“顶好等舅父回来,要过冬了,这样她也就不走,云云”

“你说什么?”容翊有些奇怪。

钟世杰嘿嘿一笑,胡乱说些搪塞过去,便笑着跑开。

容翊不知所谓,也没兴趣再追究,一路往教舍来,半路却遇上项开闻。自从皇后带着公主离开金陵,而那祸头子容靖也不知所踪,项院士如今真真轻松闲逸,终日脸上挂着笑。对他而言,天底下没有比书院太平更叫人高兴的事了。

“容翊啊,转眼入秋,等到了腊月你就要永远离开凌云书院了,回想你才来时的模样好像还在昨日。”项开闻偶尔会饱含深情地感慨一下,他觉得这样显得很有学者风范。

容翊笑道:“这几年多谢院士谆谆教诲,但学生不会真的永远离开书院,未来能为书院做的事,学生都会尽力。”

“好好好!”项开闻大乐,他看定了容翊未来会有大好前程,而这孩子也绝不会知恩不图报。

“院士若没有别的事,学生先告辞,夫子那里还等学生说话。”容翊道。

“你忙吧,如今书院一切如常,实在是好。”项开闻笑着乐着,便要放容翊走。

可容翊没走几步,又被院士叫住,项开闻不知是想起了哪一茬,无端端竟道:“容翊啊,话说我听闻大公主对你有意,这件事是不是当真?”

没来由这么一句,容翊再好的定力也挡不住,竟倏地红了脸,尴尬地答道:“学生不知从何说起。”

“也是啊……那个刁蛮公主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项开闻犹记得被长琴种种刁难的场景,可突然又感叹,“只是那么花朵一样的女娃娃,竟要嫁到荒蛮之地,皇帝也实在狠心了。自古以来最可怜的就是那些和亲的公主,本来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可突然有一天背井离乡远嫁塞外,过起了和以往十几年全然不同的生活,你看看啊,历史上有几个和亲的公主命长的。这样一想,长琴公主实在有些可怜了。”

容翊听着,竟沉默了。那个刁蛮娇纵的公主虽然做事有些恣意妄为,但终究有一颗善良的心,并不曾叫人真正去厌恶。再有便是,她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又几曾是错了的?

“唉!”项开闻拍拍容翊的肩膀,“可惜你们没有缘分。”

院士说完这句便走了,留下一脸茫然的容翊,不知道为什么,是同情心作祟?还是?这一刻他的心里竟有几分触动,那段日子和长琴发生的零零总总竟在眼前一幕幕展开,挥之不去。

日头落山的时候,容府里要摆晚饭,佟未问女儿何在,丫头说小姐午睡起来后就去了恒公子的屋子,佟未听后不甚适意。她知道女儿不至于做出格之事,但太过亲昵还是叫人担忧。

正要往恒亦宸的屋子去,却见女儿笑盈盈出来,黄昏的红光映在她的脸上,竟美得如画一般,自从女儿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即便她开朗而乐观,佟未也真真没见过她笑得如是灿烂,仿佛一种幸福从心里头散发出来,一点点感染周遭的一切。

莫名的,佟未心软了。

“娘!”忽而小儿子熟悉的声音响起,佟未往门外看去,果然见容靖带着一身尘土和汗水立在门口,许久不见,他变得又黑又瘦。

“夫人……您好!”随即,儿子身边闪出一副娇弱的身躯,那脆生生怯弱弱的声音便是由这个女孩子发出的。

佟未看到她的一瞬,竟好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当儿子洗去风尘,清清爽爽再站在自己面前,佟未仍不敢相信这个黝黑的小子就是自己的幼子,摇头问道:“怎么晒得这么黑?你姑父倒是这模样的。”

容靖嘿嘿笑着,坐到母亲身边说:“你儿子天天大太阳晒着赶路,能不黑么?放心吧,等过了冬天就捂白了,还是您从前的白胖儿子。”

佟未也是生了慈母心的,哪里经得起儿子这样起腻,笑道:“你只管贫嘴,我问你,那个梁姑娘是怎么回事?”

这一问,容靖更欢喜了,悄声凑在母亲身边说:“世上没有比她再好的儿媳妇儿了,娘,你可喜欢?”

佟未一愣,难以置信:“你胡说什么,人家可是女孩子。何况怀玉还在这里,你要顾忌她的感受。”

“怀玉她,我们早在之前就把话说清楚了。”容靖本以为母亲会高兴,不免有些失望。

佟未正色道:“我们家自然可以不计较什么媒妁之言这种繁杂的规矩,可梁姑娘到底是梁阁老的后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容家不可以不顾及人家的感受。这件事你不能擅自做主,我须得和你父亲商议。”

容靖反乐了,神秘地说:“娘啊,您就放心吧。”

“穆……穆姐姐。”容穆穆的卧房里,梳洗干净的梁其方从屏风后闪出,湿漉漉地头发落在肩头,晶莹的水滴益发衬出她的娇嫩。

只是穆穆看不见这些,但凭一股幽香来想象其方姣好的形容。

怀玉从后面跟出来,笑道:“容靖只会瞎折腾,其方比离开金陵的时候瘦了好多,你们这一路都不吃饭的么?”

穆穆已站了起来,她能感受怀玉的不易,不管她是否放得下,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样的事,实在太伤人。

“我先回房去了,有话明儿说也来得及。”不料怀玉先告辞,倒省了穆穆费心。

两人送怀玉出去,正巧籽如送来食物,二人回到桌边,饿极了的其方大口地吃下半碗绿豆粥,忽而想起来说,“我该去给夫人请安才好。”

“不必不必,我娘不计较这种礼数,刚才在院子里不是见过了么?”穆穆劝下,但终究忍不住好奇心,问道,“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我听说靖儿他是送你回家的,你们没有回洛阳么?”

梁其方忽而满脸通红,穆穆看不见她可以不顾忌,但是籽如还在一边,她正拿十分好奇的目光看着自己,惹得她好不羞赧。

“家里……家里同意我和……我和容靖……”梁其方吞吞吐吐,“但是要我在凌云书院完成学业,因为我顶替了哥哥的名字,家里希望这件事能顺水推舟,能让哥哥顺利参加科举,能……总之……我和容靖回来……”

这话听得断断续续,一旁的籽如好大不明白,幸亏穆穆心思细腻,听觉又较之常人敏锐,此刻已掩口咯咯笑起来,很是高兴,摸索着挽起了其方的手道:“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容家去办吧,容家要娶这样好的儿媳妇,总要有些诚意的。”

“穆、穆姐姐,我,我……”梁其方笑靥如花,只是通红,宛如夏日盛开的凤凰花。

“你们是不是在路上发生了很多故事?”穆穆轻声一叹,仿佛感同身受般说,“果然是共同经历过了,一切都顺其自然了。”

梁其方怯声道:“人往往最不在乎的就是已经得到的东西,并对得不到的充满眷恋,直到失去了才后悔,实在是人的通病。若不是在路上和容靖走散一回,我大抵永远不知道自己心里其实更在乎的是他。而对于学长的情愫,在离开金陵后就逐渐淡了,便是这次返回金陵,我也没有‘近乡情怯’的情绪,一切都很自然,很平静。”

容穆穆握一握其方的手,笑道:“姐姐为你们高兴。”

其方赧然低下了头,低声道:“明日见到学长,我也会如是告诉他的。就是夫人那里……”

果然天下最难处的便是婆媳,穆穆欣然笑道� �“我娘是极开明的人,她不会计较那些小事。再不行,姐姐支你一招,家里最宠靖儿的便是奶奶,只要你回头把奶奶哄高兴了,还有什么不行呢!”

梁其方满脸通红,低声道:“姐姐和他说的一样呢……”

这一边即将成为大姑弟媳的两人好不欢喜地畅想着未来,宋怀玉独自慢慢走在回房的路上,不远处伯母的房门忽而打开,里头闪出容靖那黑瘦的身影,他似乎很高兴,像个孩子似的蹦蹦跳跳,惹得伯母连番嗔责。宋怀玉知道,容靖真的带回了梁其方,并不会再让她离开。

“既然知道你好,我也该走了。”怀玉把自己藏在角落里,含泪看着容靖高兴的模样,告诉自己,放下了,就莫再痴缠。

翌日,金陵城从天明起便下起了暴雨,众人多在雨声中醒来,其方才和籽如一起帮着穆穆梳头,一个丫头跑来说,“大小姐,宋小姐留书走了,她自己回杭城去了呢。”

穆穆一怔,随即便来抓其方的手,果然不过瞬间,这孩子的手已经冰凉,她好言安抚:“你伯母会想法子的,不必为怀玉担心,她常在外头来往,比你们强些。”

当穆穆和其方来到堂屋,佟未已在那里听下人回禀,宋怀玉果然是趁早晨大雨时离开的,家丁们快马加鞭到底追上了,因她去意已决,便没有挽留,只派了一个回来报平安。

佟未道:“回去也是好的,我这里一时半会儿还走不开,你婶婶只怕想坏了。”说着看一眼梁其方,见她满脸愧疚的模样好生可怜,便召到面前来,笑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没有你,今日的事也是一样的,明白么?”

其方先是摇了摇头,但终究点头了。

佟未笑道:“这样才好,不然还有什么意思,难道要从头再来一遍不成?”

“娘,你别怪其方啊,我去把怀玉找回来。”那边才睡醒得知消息的容靖衣冠不整地就跑来了,也不问原有便冲母亲说了这一句。

佟未被逗笑了,“怎么说天下婆媳处不好呢,都有这些不懂事的人夹在中间,我们可是好好的,偏要你自作多情。”

容靖还半梦半醒,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可一屋子人全笑倒了。

但此时谁又知道怀玉是不是在流泪?兴许这世间情话,终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金陵的大雨并没有波及北方,京城里依旧晴空万里,气候越发往秋天去,凉爽舒适,叫人好不惬意。

“娘娘,娘娘,皇后娘娘来了。”得到消息的宫女匆忙来向恒姮禀报,惊坏了宫内一众人。

恒姮早已起身,正在镜前梳妆,索性推开了宫女,自己脱下了外衫,转身回到了卧榻上,唤宫女放下纱帐,冷声道:“只管迎进来,我自有话说。”

这一边,叶乘鹤已到了宫门前,见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却不见恒姮,心知她避而不见,却也不生气,只好声好气地问道:“你们主子呢?”

“回皇后娘娘的话,我家主子病了几日了,今日也起不得身来,主子要奴婢给娘娘请罪,说不能前来迎接,还请娘娘恕罪。”一宫女说罢,便磕下头去。

“这样,也怪我心急了。”乘鹤和善地笑着,“与你家主子说一声,本宫惦记着她,既然病着就好生修养,几时好了去本宫那里坐坐,十几年不见了,本宫好些话要与她讲。今日本宫就不进去了,万一这病有个好歹,本宫没得沾染了不是?”

赵嬷嬷等都没料到乘鹤会有这番说辞,均有些意外。乘鹤却若无其事,如何款步而来,便如何逶迤而去。

而宫内本严阵以待的恒姮,却白等一场,当听见叶乘鹤留给她的话,更是气白了脸,厉声对近侍道:“再去叮嘱三皇子,不许他去给皇后请安。”

众人不敢违逆,只能将这些话传达出去,可总有口舌不严实的人,这些话零零碎碎地传开出去,一时宫里人皆知皇贵妃刻意避着皇后,更教唆皇子忤逆。几日后就连允澄也被惊动,当众呵斥瑞元不识大体,无视嫡母。

于是妃嫔渐渐意识到皇后的不可取代,再不管恒姮的威仪,陆陆续续有人恭恭敬敬地来向皇后示好,一时中宫门庭若市,来往应接不暇。

恒姮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屡屡向宫外三位兄长求助,竟却是每每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她仿佛一时间被所有人孤立,就连最支持他的大哥、二哥也一边倒向了三哥那里。而三哥恒聿,又是真正握有权势的人。

“皇上当众责怪瑞元了?”这几日恒姮时常会重复这句话,精神时而恍惚,不复从前的凌厉。

“瑞元呢?这孩子怎么不进宫来看我了?”

“把瑞昊带走,我不要看见他,跟他娘生得一模一样,一样讨人厌!”

皇贵妃的脾气越发得差,身体也每况愈下,最糟糕的是,她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太医来了一批又一批,都不敢妄断。

而所有人都知道,叶皇后精通医术,当年便是御医馆老太医都不及她,终是三皇子爱母心切,哭跪在叶皇后面前求她前去诊治母亲。

医者父母心,乘鹤自然不会拒绝。只是恒姮每每瞧见皇后都会惊风发作乱喊乱叫,俨然疯了一般,根本不让人靠近。好不容易趁她熟睡接近了一回,把脉后但见皇后脸色一沉,只是摇头。

三皇子哭问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乘鹤不语,回到寝宫后,益发连长琴也不见,只说等皇帝散朝。

不时,允澄驾临,众宫女退去,只留二人在内殿说话。

乘鹤冷色看着允澄,又是那充满挑衅的笑容:“皇上要臣妾做的事,臣妾办到了,皇贵妃旧疾复发,恐怕再好的药也难调理了,您只是用了当初瑾瑜皇后对付先帝……”

“叶乘鹤!”允澄冷酷地打断了她。

“怎么?又想命令我什么?又想拿什么要挟我?”乘鹤怒了,愤恨地盯着允澄,“你可以对恒姮这样狠心,将来又何尝不能那样对我?”

允澄的眸子里熊熊燃烧着怒火,他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跟眼前这个固执的女人说清楚,之前几次他几乎都克制不住,于是心里对自己说:“最后一次,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叶乘鹤你听清楚,不是我对恒姮无情,她是我的表妹,是母后托付我要我照顾她一辈子的人,我怎么会对她无情?可是她变了,变得凶残而暴戾,变得冷血变得无情,她毒害一个又一个后宫妃嫔,不惜一切代价扫清阻挡她儿子成为太子的障碍,甚至对你动手。叶乘鹤,难道你要在金陵就被杀了,变做了鬼才肯相信朕么?”允澄字字铿锵,一把捏住了乘鹤的手腕,“凭什么你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对的,朕如何解释对你而言都是枉然?”

乘鹤哭了,摇头要挣脱开允澄的束缚,“我不信,你要我怎么信你?我等了你十一年,十一年后你终于来找我,却头一件事就要我替你扼制住一个欲望探天的女人的权势。你不择手段了,我同流合污了,你要我怎么信你,信你,再往后的日子里继续这样伴随你,昧着良心,什么都不管不顾么?”

“啪!”一记清脆,允澄一巴掌掴在了乘鹤的脸上,她吃痛跌倒下去,允澄又心痛万分,扑上来将她抱在怀里。

“朕是一国之君啊,为什么我能要得天下,却要不得你?”允澄哽咽,“乘鹤,朕给了你十一年自由,这十一年朕励精图治做到一个国君该做的一切,往后的日子,你陪在朕的身边,陪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爹爹走的时候……要我回来你身边……”乘鹤大哭,好像在宣泄积累了十一年的眼泪,“他说不该离开你的,他第一次见到我就这样责怪我……我当时好无助,爹爹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好像一切的错都是我造成的,为什么,为什么是我错了……”

允澄的心慢慢落回,怀里的叶乘鹤还是当年的叶乘鹤,她一分一毫都没有变,这是老天对他最大的眷顾,他的鹤儿又回到了身边。

“朕要你啊,朕一直都要你,朕给你的水晶鹤呢?”允澄抱起乘鹤,微笑着带着满满的宠溺问她。

乘鹤抽搭许久,恢复气息后才满怀愧疚地说:“三年前就落了。”

“是啊,你落了。”允澄佯怒,却随即摊开手心露出那一只晶莹剔透且沁了血丝的水晶仙鹤,“你先头落了,钟子骋后脚就捡回来了。”

“子骋?”乘鹤大惊,她不敢想想钟子骋会知道自己的踪迹。

“他一直知道你在哪里,朕也知道他清楚,只是我们君臣好像怄气一样,从不提你的事,直到两年前朕大病一场,他才把你的水晶鹤给了朕。”允澄笑道,“你知道么,朕当时恨不得当场剐了那呆子。”

“噗……”哭泣一场后,叶乘鹤终于露出了笑容。

帝后重归于好的消息渐渐传开,恒聿在家里送走两位兄长后,折回来见到妻子李氏,她满面阴郁不展,恒聿问其缘由,李氏方道:“若知道皇贵妃是这样的结果,爷也决计不出手相助么?”

恒聿道:“的确是我们几个兄长狠心无情了,可你知道么?她只是回到了从前罢了,当初病了的姮儿若没有康复,就不会入宫,不会入宫,就绝到不了今天的田地。如今她能回到从前,虽然有些痴痴呆呆,但可以平静地度过余生,难道不好么?”

李氏不解,她委实不能理解,只低声道:“他们说恒家的女孩子都没有好下场,爷,千万不要让忻儿将来遭遇和她姑姑一样的命好么?”

恒聿只淡淡地应“我答应你”,李氏便安心了。可他又想起了儿子的请求,索性挽了妻子一起回房,慢慢将在金陵发生的事说了,出乎他的意料,李氏不仅没有因为穆穆双目失明而嫌弃,反欣然道:“只要孩子们两情相悦,还有什么不好的?”

恒聿欣慰不已,虽然心里多少认为妻子是希望自己能偿还对佟未的愧疚,可既然她不说明,自己又何苦去挑明,便只道:“之后的事,就看皇上如何安排了,我能做的就是为两个孩子争取,让他们的人生可以尽可能远离皇室。”

然而五日后,公主和亲的事终究被提上日程。迫于边关安危,迫于江山社稷,淳熙帝最终没有拒绝这一场和亲,定于八月初一公主出嫁。

叶皇后曾苦求皇帝再作思量,奈何国事为重,允澄也舍不得女儿,却不得不狠心为之。乘鹤本以为长琴会像之前那样以死相挟,可这孩子此次却表现得很沉静,沉静得叫人害怕。

但到了八月初一,长琴还是完完整整地上轿出嫁,淳熙帝为了补偿女儿,给予了隆重丰厚的嫁妆,更派出半副皇后仪仗相送。如是,公主和亲的消息也近乎传遍了朝野上下。

八月十五中秋日,徐夫人生下一对龙凤儿,徐正庸欢喜得几乎疯狂,佟未携子女及其方、恒亦宸等来到玄武湖边徐家老宅相贺,众人聊起之前种种,无不感慨。提到长琴出嫁一事,却见容翊沉默了。

趁空出来透气,容翊的心思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学长。”其方却跟了出来,柔声地喊了他。

“其方。”容翊转身微笑,又歉意地说,“都习惯叫你其方了,该叫你其缘才对。”

梁其方却道,“父亲说不如往后就改名叫其芳,不过是个称呼。学长,我来是想跟您说,之前若没有我存在,您兴许会觉得公主的一往情深是真真难能可贵的,可是太多巧合,太多阴差阳错,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如果还有机会,您会接受公主么?”

容翊沉吟半日,只是道:“说不清楚的感觉,唯一强烈的,是不希望她去那么远的地方,会觉得心疼。”

其方淡然道:“容靖也会同样舍不得我的。”

容翊一怔,终没有说话。

因是烙印了皇帝不堪往事的节日,今年的中秋节允澄照旧没有参加,可却在皇后主持的家宴中途召见了恒聿,恒聿本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却不料皇帝颇有几分愧疚般与自己说:“有件糟糕棘手的事不得不和你说了,本来朕的无郁是指婚下降给你家亦宸,但是现在无郁不见了,朕不晓得再找哪一位公主来补偿你们恒家。”

恒聿暗喜,忙道:“想是亦宸没有福分,但是微臣更担心三公主的下落,公主究竟去了哪里?皇上要不要派微臣去找寻?”

允澄叹气,摆摆手道:“都是被朕宠坏的孩子,你也不必找了,失踪的又岂止无郁。”

恒聿益发不解,但听皇帝解释:“朕的三女儿比她姐姐强啊,竟然自愿出嫁塞外顶替她的姐姐,所以现在一路南去的送嫁队伍里的公主不是长琴,而是无郁,而长琴也南下去了。”

“大公主?”

允澄好生气,却又很无奈,“皇后一早就知道这件事,竟伙同她们一起欺瞒朕,但如今事已至此,朕也不必再去追究勉强。你立刻派人南下护送大公主,确保她安全抵达金陵。”

“金陵?”恒聿愣住了。

允澄苦笑:“金陵果然是个好地方!”

十月,秋最深的时候,也是四季最叫人痴醉的时候。凌云书院秋季辩学会正在大课堂紧张地进行着,伤愈的恒亦宸针锋相对三年来始终胜他一筹的容翊,笃定要在最后一年胜他一次。

正在容翊犹豫如何反驳的时候,执事匆匆忙忙地跑进来,那一头虚汗很是骇人,好似遇到什么天大要紧的事。

“怎么了?”项开闻坐在上首轻描淡写地说,“难不成皇上又送个公主来?”

那执事点头如捣蒜,又摇头如拨浪鼓,大声道:“不是又送个公主来,是那位大公主又来了,长琴公主、长琴公主驾到,驾到了……”

“长琴!”容翊从方才的学海里猛然惊醒。

“学长!”其方从容靖身后探出脑袋,挥手道,“学长,记得您说过的话啊。”

正说着,一身华服的长琴已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那气势比初临凌云时更盛,她得意洋洋地扫过众人,目光停留在容翊身上时却不屑地移开了去,招手把恒亦宸叫到跟前,耳语须臾不知说了什么,众人但见恒亦宸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唯一叫人放心的是,他脸上的笑比秋日的艳阳更美。

“容翊。”长琴这才想起来叫他心里的人。

容翊愣了愣,款步走到她面前,礼貌道:“见过公主!”

长琴睨他一眼,朗声说:“即日起,本宫就是你的伴读!”

众人哗然,等他们明白过来,容靖已笑得滚在地上,那笑里溢满了得意与恶作剧的味道,气得容翊要来揍他,却听长琴道,“容公子,这样的小事,交给伴读来做便是了。”说着开始挽袖子。

众人又一怔,随即被容靖几乎瞪出来的眼睛惹得哄堂大笑。

但所有人都在笑的时候,项院士默默地退到了后堂,几番捶胸顿足后,无声仰天长啸:“老天爷,你作何又来作弄与我?”

可这滑稽的模样终究叫跟来的学生都看到,笑声顿时传遍整座书院,就连街上路过的人也停下来驻足观望,长久以来,人们第一回发现到严肃的凌云书院亦可以温馨如斯。

自然岁月静好,凌云书院这个美好的地方,会有更多美好的传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