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棠风最后一次见到商央，是在冬天，临近除夕。
那天，天空下着小雪，H市位于北方，冬天是属于干冷的气候，雪落到身上，不会立即化掉。不像南方的冬季，阴冷潮湿，风雪迎面，就会有一种刺骨的寒冷侵入身体。
他带着孩子去商家拜年。自从商练在顾家认祖归宗后，与北方商家的往来也逐渐频繁。商权安对侄孙十分看重，顾家自然也不会怠慢这个孩子。很快，这个孩子也逐渐进入了公众的视线中。有一次，顾棠风抱着孩子在商场被记者偷拍到，大众才认识了顾家的长孙。
那名记者后来被单位开除了，至今都被相关单位封杀。由此，也算是顾棠风给其他人的警告，也向大众无声地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这个孩子，在顾棠风和顾家的地位有多重要。
尽管如此，外界的人对孩子的好奇从未停止过。尤其是孩子的母亲，那个从未露过面的女人，更加好奇不已。然而，却没有人能够查出那个孩子是顾棠风和谁生的。
有一次，商权安去T市开会，带上了她的妻子。顾齐年邀请夫妻二人到顾宅吃饭，两家人坐在一起，也算是其乐融融。唯独缺少了一个最关键的人物。顾夫人那次告病，没有出席晚餐，在楼上休息。顾家的其他人对她的缺席心知肚明，却谁也没说什么。
那次，顾棠风整晚都心不在焉。
席间，商夫人忽然拿出一样礼物，送给商练：“孩子，这是你妈妈托人从美国送回来的，特意让我交给你。放在我那里好几个月了，一直没机会亲手送给你。”
此言一出，满座寂然。
顾棠风当场打翻了红酒杯，是不小心打翻的，正握在手里，往唇边递着，听到商夫人的话，手一抖，就洒翻了。衣服裤子上都落下痕迹，他起身道歉，回房换衣服去了。
此时的他才知晓，原来商央一直都跟商家有联系，却唯独跟他和商练断的彻底。
他蔓延伤痛，却无处发泄。
在房间里独自待了一会儿，他才下楼。楼下，商夫人还在安慰商练：“诺比，把礼物收好，她很爱你，她只是暂时回不来而已。你不要恨她，她是有……”
商权安打断了妻子的话，他担心妻子情绪失控下去，把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出来，秘密就受不住了。那么，商央之前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费了。更何况，她现在，还生死不明。
气氛隐约不对劲。
顾棠风回到座位上，主动向商权安问起商央，语气平静，神情自若，更像是随意问起一件随风过去的小事，在前辈面前显示了他的礼节，又不会泄露不该存在的情绪。
他说：“商央在美国还好吧？”
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在其他人面前说起这个名字。坐在对面的顾艾纯和孟解诚夫妇俩，一脸诧异，都看着他，想不明白他的心思。看他的神情，淡然无波，没什么要紧。
顾齐年也察觉自己儿子的反常，然而这些反应，却又正常不过。
众人看向商权安，只见他摇了摇头，缓缓开口：“孩子大了，我们这些老人就管不住了。她的性子脾气，跟她父母很像。一旦想到要做什么事情，就会什么也不顾往前冲。就像她和这个孩子的事，也瞒了我好多年。我现在一直觉得是庆幸，总算能给我们老商家留下一丝血脉。”
顾齐年也一时感慨道：“商央是个好孩子，没能做我们顾家的儿媳妇，我也觉得可惜。”
又是一片古怪的寂静。
“其实，只要商央肯回来，顾家还是欢迎她的，对吧，棠风？”顾艾纯朝他使眼色，想让他说几句好话安慰两位长辈。其实，这些也是她的心里话。
自从商央离开后，她目睹了顾棠风的变化，他又变回了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顾棠风，冷漠，不近人情，比商央出现前更甚。还有商练，也变得比以前不爱说话了。
“她有自己的选择，顾家尊重她。”顾棠风轻描淡写地说。
“商练回到顾家，是好事。我相信棠风能照顾好她的孩子。至于她自己，让她走吧，我也管不住了，由她去吧。”商权安挥挥手，举起酒杯喝酒，敬了顾齐年一杯。
顾棠风也不再说话。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商练，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礼物，看了好久。
“拆吧。”他说。
商练抬起头，看了看他，才开始动手拆礼物。一层一层的包装纸拆下来，心情也越来越紧张。随之呼吸一并屏息的，还有顾棠风。父子俩其实都很想知道，她送来了什么样的礼物。
盒子盖打开，里面静躺着一个平板播放器。他从盒子里面取出来，不知道这个是干什么的。顾棠风帮他开机，里面立即跳出来一个正在播放的视频。
这个视频记载了从诺比出生后母子俩的成长点滴。
第一次睁开眼：“嗨，小家伙，快看我！我是你妈妈！Hello,baby ,I'm your mommy.记住，明天不要认错了哦，不要叫错认哦，好吧，你不理我了，那你睡觉吧……”
第一次笑出声：“詹姆斯，诺比笑了！快来看！莱尔，理查德，莉娜，你们快来看，小家伙对我笑了呢！他怎么笑起来那么傻。啊对不起，他听得懂我的话，我说他傻，他就哭了。宝宝不哭，宝宝最可爱了。莱尔！你不要逗他，你会把他弄哭的……”
第一次爬行：“小蜗牛，慢吞吞，背着房子到处走，宝贝，我都走了一圈了，你怎么还在原地……”
第一次说话：“叫妈妈，不不不，是妈妈，你个小没良心的，为什么叫爸爸呢，你爸爸不在这里！喔天呐，他连叔叔都叫了，就是不叫我。莱尔，你赶紧滚出我的视线，我不想见到你……”
……
视频播完后，屏幕里突然闪入商央的脸，她坐在落英缤纷的花架下，不知是不是光照的原因，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很是没精打采的样子，努力维持着微笑。
“宝贝，对不起。妈妈不能回到你身边，但是妈妈很爱你，很爱很爱你。无论今后在哪里，我都希望我的孩子，永远都是快快乐乐的。你要好好孝敬爷爷奶奶，不要让爸爸工作的太累，要听艾纯姑姑的话，如果姑父欺负你，你要告诉姑姑哦。你是大哥哥，所以要爱护暖暖弟弟，你们是兄弟。”
“妈妈爱你。宝贝，等一下哦，别立刻关了，”视频里的人挪动了下身子，朝旁边喊道，“詹姆斯，莱尔，你们过来。快跟我家宝贝说几句话。”
两个英俊的男人走入视频，还没开口讲话，就被顾棠风掐断了开关。
回忆中停。
顾棠风从T市赶到H市，带孩子来商家过年。明天有事还要回T市，所以时间很赶，吃一顿晚餐就差不多了。由商家的仆人领进去，顾棠风牵着孩子的小手，踩在雪地上，发出卟嗤卟嗤的响声。
商家的老宅子立存了百年，很有古朴的味道，夜晚灯起，橘黄色的灯光从屋子里照出来，透过窗户，打在走廊边沿堆积的厚雪上，宛如铺在地上的红锦帛。
从廊子上，就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说笑声。
“你还说，那个时候的你，也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有些熟识的朋友，来家里做客，总向我诉苦，‘你家商央怎么每次都考第一，家里老爷子总是拿商家的姑娘作比较，我儿子都快要得厌学症了’，我说，‘那要不下次考试前，我让她别复习了。’”是商夫人的声音。
客厅里一片融洽的笑声。
“妈，你真乱来。”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嗓音温和，清清淡淡的。
“婶婶还真跟我这么说了呢，我后来考试就没看书，上学什么都没带，特意给许家的小子看我的书包，让他放心考。那次，总分比他少了一分。他可高兴了。其实，我故意少做了一道选择题，没想到还真被他超了。”
这个声音……
“你啊，更胡来。”
“只求一败。”
这个声音……是她！
仆人将二人引进客厅，向顾齐年他们道：“老爷，顾先生和小少爷来了。”
商家的人停下笑语，纷纷看向到来的人。顾齐年看了一眼背对着他们的商央，神情不慌地问顾棠风：“棠风啊，你怎么突然带孩子来了，也不事先通知我们一声。”
“过来拜年。”顾棠风说，神情紧绷，三步跨作两步，迈到了那个人面前，果不其然，迎上的是一双熟悉的眼睛，带着未预料的惊慌失措。
他冷冷瞪着她，好像要在她脸上射出两个窟窿来。
“爸爸……”商练不太确信那个人是他的妈妈，因为小孩子第一眼先看到的，是她坐的轮椅。在他的印象里，只有生病特别严重的人，才会坐轮椅。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慌张和害怕。
顾棠风把他拉到商央面前，咬牙命令道：“顾练，叫妈妈。”
“爸爸，她……”商练害怕地哭了，指着商央的身下。
室内有暖气，商央穿了一件灰粉色的高领毛衣，下半身是羊毛裙子，一条偏厚的毯子披在肩上，落下的铺在腿上，她发白的指尖死死攥着毯子的一角。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嘴唇发紫。眼角几近深红，死守着翻滚的泪水，不让它们从眼眶里掉落。
“这是怎么回事？”顾棠风这才发现了她的异常，声音里跳出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
“前段时间摔了一跤，脚骨折了，”商央避开他灼人的视线，朝商练招招手，“诺比，过来妈妈这儿。”孩子一个劲儿地摇头，缩在顾棠风身后不肯出来，商央又重复了一遍：“过来，我是你妈妈啊。”
孩子不再看她，抱着顾棠风的大腿哭了。
这顿年夜饭，吃得很不愉快。顾家的人没有料到顾棠风回来，商央更没预料到。她更无法想象的是，才半年的时间，孩子已经不认她了。顾棠风对她的恨意，也从未减弱。
坐在她对面的两个人，曾是她挚爱的一切。如今，却被他们当做了不愿多看一眼的陌生人。那种感觉，就像把她吊在半空中，一刀一刀地被凌迟。
心源的事一直没有得到解决，而她的心脏，正在一天天衰弱。医生叮嘱，不能出现太大的情绪波动，剧烈运动就更不能做。她坐轮椅，就是为了减少体能的消耗。
这么一副残破不缺的身体，连她自己都无法忍受。她更不忍心让对面的两个人知晓，她正在经历的痛苦。她宁愿所有痛苦都加诸在她一个人身上，反正，也没多少时间了。能瞒一天是一天。
这次回H市，与其说是陪商权安他们，不如说是来安排后事的吧。谁料，还能见到顾棠风和孩子，即使关系不再亲密，远远望一眼，也是好的。她心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吃完晚饭，看外头的雪，下的更大了。商夫人在门口挽留顾棠风和孩子，让他们今晚留下来过夜。商央的轮椅停在楼梯底下，商锦舟正要抱她上楼。
折回来的顾棠风抢先抱起了她，那一副凶狠的表情，好像要吃了她。他皱着眉，无意间幽幽道：“怎么又轻了......”
商央听到这句话，嘟囔道：“国外的食物没国内好吃。”
“又没人逼你去。”他语气冷淡，潜含着责备。
顾棠风一句话，堵得她哑口无言。对，是她自作孽。可她心里，却升起一丝小小的欣喜。她将憔悴的脸庞转向另一处，嘴角不由得缓缓勾起。
夜晚，商央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后来，听着窗外的雪拍打窗户的声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半夜，有一个人悄悄走进了她的房间，压在了她身上，加大着被子下暧昧的动作幅度，身体的温度不断上升，逐渐滚烫，熨帖着对方的身体，渴望着不断靠近。
忘情处，她嘴里不停地喊出他的名字，“棠风……棠风……”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要将那个名字融进生命里。如情欲的催化剂，使他失去控制，最后一丝理智消失。野蛮而霸道地侵占她的身体。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明天跟我回去，我可以不计较以前所有的事。”他发出最后通牒。
“顾棠风，我回去了，雪莉怎么办？你们不是要马上……结婚了吗？”这个消息，是她回到H市，商权安他们跟她说的。半个月前宣布的，商家在邀请名单之列里，不过被商权安回绝了。
这么做，是想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万一手术成功……
“你会在意我和哪个女人结婚吗？”
“……我会。”
“那就跟我回去。”
“……”
她的沉默，最终还是惹怒了他。最后，竟演变为一场几乎于凌虐般的情事，痛苦的低喘在黑暗中响起，潜入寂静的风雪里。这一夜，漫长到仿佛看不到结束的尽头。
第二天，商央醒来后，看着满身疯狂的痕迹，顾棠风带着孩子已经回了T市。
十天后，一则新闻震惊了全世界。
“今日凌晨1点02分，一家从H市飞往美国Z州的客机在经过太平洋时坠落，机上有235名乘客。坠机原因还未被查明。目前，各方搜救工作正在紧急开展......”
T市，当天举市瞩目的顾芙两家联姻，婚礼中途宣告结束。
他生命中的千山万水，早已任她一一告别。
往后的世间事，出了生死，每一桩都是闲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