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棠风先生，我们总算见面了。”
这句话听来不知是讽刺多一点，还是久违的感觉多一点。尽管说这句话的人嘴角带笑，温煦而有礼，并不存在对听这句话之人的任意嘲讽。顾棠风却不想听下去了。
飘零的小雪，裹挟着一股寒风经过。
詹姆斯抓住了顾棠风的手腕，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手劲却如此之大。顾棠风皱了皱眉，偏头看他，两双目光犀利的眼睛对视，“放手。”
“我想跟你谈谈。”詹姆斯松开手，微笑着说。
“我们两个没什么好谈的。”顾棠风朝他身后的大门走了进去，却听到身后的詹姆斯说，“我觉得，你有资格知道一下商央在美国那五年的生活。”
脚步顿住，他来到詹姆斯面前，冷声质问：“你想说什么。”
“说说她，说说她口中的你。难道你不想听听吗？”詹姆斯望着他冷若冰霜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点悲伤来，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除了愤怒，别无其他。
难道，商央真的看错人了？
顾棠风抬眸。
“我不想知道。”
“呵。”
詹姆斯苦笑，任由他从自己面前走过。身后传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的苦笑霎时凝固在嘴角，应该说是，他被顾棠风说出的话怔在当场。
“我只想听她亲口告诉我。”顾棠风说。
风雪里早已没有他的气息。身后空无一人。詹姆斯却感觉到，顾棠风那一双怀疑的眼睛仍旧在紧紧盯着自己的后背，想要撕穿不存在的谎言。他的目光坚定而深刻，他只相信他自己看到的。
这样一个强大的男人，的确配得上商央的爱。
可是，他还有接受事实吗？他还在怀疑什么呢？如果没有人告诉他真相，他会一直等下去吗？詹姆斯要收回刚才那句话，商央没有看错人。他值得她的付出跟等待。
晚餐很平静。并没有商锦舟担心的那种剑拔弩张的场面出现。然而沉默，更令人感到深深的不安。晚餐过后，不出意料的，顾棠风提出要跟商权安单独谈谈。
商权安朝詹姆斯看一眼。詹姆斯没有想要参与进谈话的意思，而且，他也正准备要离开，“我也要走了。伯父伯母，告辞。”
“这么快就走了，不多呆一天？”商权安问。
商权安对詹姆斯的亲厚，令顾棠风感觉到内心如遭针刺。
“美国那边还有事要回去处理，就不多逗留了。”詹姆斯说完，笑容温和地看着顾棠风。后者知道他有话要跟自己说，便朝大厅外走出去。
商锦舟看到这两人诡异的氛围，颇为无奈。
月色如水，薄薄的雪铺在地面上，像一层银粉，闪着雪亮的光，如一片静谧的湖泊，投进石头去，也不会产生波痕。就像之前商央对他隐瞒的一切，守口如瓶的那些秘密。
总有一天，他会知晓的。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是如果，她不在，这一切都将毫无意义。所以在詹姆斯提出要和他说说商央在美国的那五年里发生的事。他直接拒绝。他想听那个人亲口告诉他。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顾棠风站在走廊上等，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说话声。
“诺比，我要回去了，”詹姆斯弯下腰，轻抚着顾练的脸颊，“公馆永远都是你的家。我也永远把你当做我的孩子。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知道吗？”
“我知道了，詹姆斯爸爸。”顾练的小脸沾满泪痕。
“还有你的莱尔叔叔，他一直都很想你。你知道的，他是最疼你的那个人。”
“嗯，我知道。”
詹姆斯将他抱紧怀里，柔声安抚，“诺比。千万不要记恨你的妈妈，她给了你生命，你才能拥有现在的一切。无论她做了什么事，她都是出自爱你。她爱你，胜过她的生命。”
“我一点都不恨她，我一点都不讨厌她。我上次见到她，就是在这里，可是，可是……她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她去哪里了？詹姆斯爸爸，你可以帮我把妈妈找回来吗？”
孩子哭得很伤心，让在场的大人都不禁动容。商锦舟的妻子搀扶着商夫人上了楼，商权安默默走进了书房。商锦舟也忍不住去外面抽了支烟，恰巧顾棠风也在外面站着。
他递了支烟给他。
“那个时候，我无论如何都要把她留住。”商锦舟说，夜色里声音沙哑。
“她想走，谁也留不住她。”顾棠风苦笑。
“但你可以！”
商锦舟扔掉手中的烟，往顾棠风脸上挥拳。重重的拳头砸上去，毫无防备的顾棠风被打倒在地，整齐的头发被打乱。他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没有想要还手的意思。
“顾棠风！你就是个混蛋！”商锦舟揪住他的衣领，又狠狠的一拳招呼上去。
顾棠风仍旧闷声不吭，仿佛要借由身体的疼痛来缓解内心的堵塞。
“两年前她在这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留住她！你为什么不把她带走！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晚上你进她的房间发生了什么。你做了那样的事，第二天你就无动于衷地回去，要跟另一个女人结婚！”
“你到底把她当什么了！”
一拳反击，商锦舟被顾棠风击倒。
顾棠风把他压在身下，目眦尽裂，满腔的愤怒和怨气无处发泄，双眼瞪得通红：“你怎么知道我不想留住她。那一晚我对她说了无数次‘留下来’，可是她一句也没回应我，她甚至都不介意我跟另外一个女人结婚。我怎么知道她是真心爱我，还是只是把我当做一个过客！”
“你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她回应你，你才会去做呢！她要走你就留住她！她就算走了你也可以去把她找回来！为什么一定要等她来找你呢！你就这么自负骄傲吗！”
“我顾棠风从不屑勉强任何人。”
“呵，说到底，你还是不够爱她，所以可以眼睁睁看着她离开。现在，她死了，你想勉强都来不及了。顾棠风，这就是你为自己的尊严得到的报应！”
两个男人在雪地里激烈扭打在一起。惊动了屋子里的人，孩子被惊吓哭，詹姆斯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商权安急冲冲走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幕，立刻叫停了他们：“锦舟，棠风，你们两个给我住手！”
两人打的脸上身上都是伤，衣衫狼狈，气喘吁吁地躺在冰冷的雪地上，稳重的形象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商锦舟比顾棠风大了一岁，却依旧占不了上风。先出手的他，反而伤的最重。
顾棠风的每一拳，都带着深深的仇怨。
商锦舟抹去嘴角的血丝，不由得想笑：两人这么打一架，心结也算解了。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向顾棠风伸出右手，要把他拉起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电光火石之后，趋于平静看待彼此了。
顾棠风交出自己的左手，一笑泯恩仇。商权安还在走廊上冲两人发火，他们倒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一个小小的东西从他裤子口袋里掉了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雪白的亮光。
商锦舟弯腰去捡，拨开堆雪，摸到手上的，俨然是一枚钻石戒指。
他霎时愣住，“她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顾棠风将那枚戒指放回口袋里，带着满身的伤进了屋。
商锦舟久久都没有回头，直到商权安把他叫去书房。
这枚戒指，从她出事那天起，就一直被他带在身边，形影不离。他一直相信他还活着，即使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心理暗示。他担心，如果她忽然出现该怎么办。第一时间就是让她套上这枚戒指，不管她愿不愿意。
往后的日子里，相互折磨也好，两相厌弃也罢，只要在一起，他就绝不会放开她。
希望他还有这个机会。
顾棠风满脸是伤地经过詹姆斯面前，顾练被他护在怀里。可是孩子还是忍不住探出脸来看顾棠风，隐忍着滚动的眼泪，伸出小手抓住顾棠风的衣角，“爸爸……”
“乖，先跟你詹姆斯叔叔待一会儿。”顾棠风纠正了那个称呼。
詹姆斯·海德思顿淡然自若地看着他，似乎对这个并没有多大反应。即使身上沾了雪和泥土，脸上淤青流血，形象狼狈，可是他的骨子里却是依旧高贵的。正如他的骄傲会令她自惭形秽，同样也会灼伤她。
希望她的离去，已经让他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
书房里，商权安看着两个刚打过架的小辈，怒气难消：“你们两个，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当着孩子的面都敢打起来！一个是孩子的父亲，一个是孩子的舅舅！你们两个大人做事情有没有考虑后果？”
“爸，是我先动手的。”商锦舟主动认错。
顾棠风走出一步，眼角淤青，目光凛冽地直视着商权安的眼睛，“伯父，请你告诉我，那年，商央发生了什么事。她突然离开，一定有她的原因。我相信您一定知道内情。”
话音落地，商权安和商锦舟同时怔忡在场。
商锦舟震惊的目光朝顾棠风紧握的右手看去，青筋突起，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的是那枚戒指。他抱着必然的决心恳求知晓内情，不管真相对他来说，有多么残忍。
“父亲……”商锦舟犹豫地叫醒商权安，眼神示意他。
“我知道。”商权安挥挥手，让商锦舟走到一边。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顾棠风面前，望着这个跟商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男人，不由得叹气道：“棠风，商央原本是不让我们告诉你的。但是，她人已经不在了，你要真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等孩子成年后再告诉他真相。”
“好，我答应你。”
顾棠风本能地做了一个深呼吸。他知道，接下来自己所听到的真相，很可能会摧毁以前所有的认知。很可能，将他在心里铸造的关于她的世界崩塌。很可能，再一次遭到重伤。
商权安走到书架前，背对着他，细细地说起当年的事。
“商央离开你和孩子，的确是有隐情的……”
当晚，顾棠风走出书房时，早已冷汗浃背。他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萧条的背影仿佛被无数道伤口割开，每走一下，都会牵扯到鲜血模糊的骨肉似的。
商权安不忍心看下去。
商锦舟陪着顾棠风走出去，听到他忽然问：“她为什么会放弃心源？”声音生涩干哑，每一个字都抽去了一道魂魄，到最后，只剩下空虚的躯体。
“据说，那个跟她匹配成功的女孩苏醒了......”
商锦舟回忆说。
“我想见见她，你知道怎么找到她吗？”
“詹姆斯也许知道，商央在美国的手术医疗都是他跟他弟弟负责接触的。商央很信任他们。”商锦舟看看顾棠风的反应，没多大变化，才稍许放心。
其实他那句话的意思是，海德思顿兄弟也知道事情的真相，唯独他顾棠风，被瞒在鼓里。他以为他会再次愤怒。可是顾棠风并没有说什么。也许这一切对他来说，早已不再重要。
对着夜色吹冷风。雪已停。
良久，顾棠风开口道：“她真傻。”似是无奈的叹息，似是心疼。
“是啊，她的确很傻，”商锦舟音色淡淡，“可是，如果她当年没有离开，而是把真相告诉你，告诉孩子：她没多少日子了。你的痛苦会比现在少一点吗？”
顾棠风攥紧拳头。当时的他，早就无从去寻找那份答案了。可是他认同商央的一个做法，那就是瞒着顾练。如果让那个敏感的孩子知道，他母亲的病是生下他导致的。
对孩子的伤害该有多巨大。
即使等到顾练成年，他也不打算让他知晓。商央也是这么想的吧。顾练是他和她唯一的孩子，是她生命的延续。他会用一生去守护这个孩子，不让他受到一丝伤害。
“所以其实，商央做的还是对的吧，”商锦舟突然想明白似的，轻笑道，“她一直都期望着能平安健康地回到你和孩子身边。那年你们在这里碰面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轮椅。她对我们说希望很大，可是她宁愿不要这个希望。那个女孩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用她的命换自己的命，她觉得无异于杀一个人。”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商锦舟问他。
顾棠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商锦舟想知道，如果他知情的话，他会为商央做到哪一步。会不会为了她，为了一颗心脏，去剥夺一个无辜女孩的生命？
“我会和她做出同样的选择。”顾棠风声音凉薄。
那就是等死了。
这一刻，商锦舟终于明白，商央为何会选择顾棠风，为何会爱他这样一个看似冷漠无情的男人。他心里的善意，宁愿用一辈子失去她的痛苦去成全她的选择。
这就是顾棠风。这就是商央爱着的男人。
“哦对了那天陪她一起回国过来的还有一个男人，好像是她的朋友。把他送到这里后就走了。所以你没看到，不过我有必要跟你说一下。”商锦舟想起那天推着商央轮椅突然出现的黑衣男人。
“他叫什么？”
商锦舟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叫……纪，姓纪，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商央当时只是随口一提。连屋子都没进来，把商央送到门口就走了。”
顾棠风眸光一闪，“是不是叫纪权！”
“对，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该死！为何是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