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清和，白云翩飞，芬芳幽若，信步身缓。
就在这般神清气爽的时辰里，那一方自玄真殿中悠然步出的俏娇美人却是只微微一笑，额迹之间竟似有什么喜讯浇开了她一向深锁的眉头一般，心情却也是悠悠然好到极点的了。
——那，该是一种怎样略显莫名的情愫呢？仿佛，竟是有人告诉自己倾城会苏醒过来一般的话了吧！
“倾城，倾城……”她但只轻轻吟念一声，眼神也只畅然辽阔，身形却是也缓缓依着那十几级的台阶悠然抬步而上，竟是冲着那幽远的广殿之中轻然一笑，分外妖娆。
那里，就在那龙阳殿内，就在那众多耸立的蟠龙画柱之间，就在她那一眼深邃所触及的地方，于那一方轻柔素净的青纱帐软卧之中，便安然地沉睡着她的孙儿，她的倾城——那，也是她的敬儿吧！那个，似从一出生就没有承欢其膝下的孩子，那个戎马半生，却竟是怀带着仇恨和凛冽的怨憎眼神去往了那另一个永生世界的敬儿——他，还会恨着自己吗？他还会，将自己排在心门之外，叫他的倾城孩儿也只一刻都不肯容她相拥在怀，相作补偿吗？
“倾城……”隐隐地，那方素然的白发紫衫女姬终是轻念一声，染尽霜华。旋即，那青纱帐四周的侍婢也都只自觉地欠身行礼之后便默然地退了出去，独余下了那一方立于傲来国至尊地位的右祭夫人，和那青纱帐软卧里的一道恬静身影。
鱼鹰却是踉跄上前，好不容易才在那噙泪忧伤的面上挤出来些许清淡的笑意。末了，她却竟是轻缓一笑，甚有镇定地摒除了那一脸的神伤之态时，方才探手进去，直将那青碧的真丝纱帐轻然撩开，冲着那其中安然沉睡的孩童身影温然一笑——
那是一道身形短小，眉目清淡只有十岁左右模样的男孩子。宽松而精致的青蓝色蚕丝绣袍温和地裹在他的周身，清冷而白皙含粉的面上竟是缓缓折射出些许白净而幽亮的光泽，叫人只不禁心下一阵颤悸，有所动容：“倾城，倾城……我的孙儿啊……”
——若是他从不曾病下，若不是他一直都这么昏沉着，既不曾苏醒也从未曾再接触过晨光，那么，如今的他，是会如饱经沙场磨练的敬儿一般身体古铜尽显阳刚男儿本色呢，还是只会如他的祖父一般，白皙而文弱得叫人生厌？
“倾城啊……”鱼鹰缓缓俯身，面带微笑着坐在了那孩子的身侧，继而却是悠悠然抬手轻拂过了他的脸颊，心绪缓缓收拢，有所笑颜：这孩子，他谁都不是呢！不是敬儿，也不会是靖安。他，只能是他自己，只是倾城，敬儿的孩子，她的孙儿，倾城！
“倾城——”她缓缓地抚摸了一下那软卧之中的少年额发，似独自梦呓一般柔声开口。“倾城，你今天又做梦了吗？梦到了什么？能对奶奶说一说吗？”
这，其实只是她的一个惯例而已。每一天，她都会前来这龙阳殿中看望这个孩子，而也同时的，她也会如此这般轻缓地和她幻想中复苏的孙儿对话。即便是就这般冲着这方幽然无声的少年童子轻然自语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她却是一点儿也都不会感到疲倦或者厌烦的。
毕竟，那一直都不曾再长大亦不曾苏醒的少年正是她此生最后的慰藉、寄托。即便是他如此地病着，睡着，可她却终究还是当他为宝，一刻，都不曾想到要去抛弃他——经历过太多次人生变故的人，又岂能放开人生之中最后的一道希望彩虹呢？而若是有朝一日没有了这般清澄的希望作伴，她活在这世上，又有何等意义呢？
然后，那方白发苍苍却眉目美兮至极的右祭夫人只微微一笑，似听见他的声音一般的了，竟是幽幽然地依着她臆想中的句子与他“对话”起来——
“是吗？梦到你娘亲了呀？那她，美吗？她还是那样一个温柔可亲的人吗？”其实，只见过那个女人一面的鱼鹰也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他的母亲，敬儿的妻子，她的儿媳妇，那个虎狼之国的三公主殿下——无非地，她只是在说起了一些她认为适合用来聊天的故事而已，而再也没有了任何争战或仇怨的心绪。管她是谁呢！
“是吗？她烤了鱼给你吃啊？那你，想陪着奶奶去吃鱼吗？咱们也可以待在南海边，抓最新鲜的鱼，一边还可以烤出最美味的肉片啊——”她所说的南海，其实只是这傲来国南部的海域，亦称南水湾的地方而已。
“怎么，你不愿意呀？那，倾城，你说你要去哪里呢？”
“不去南海，去哪里都成？”她惊讶地抬高了声音些许，却又只微微思索了一阵，煞有介事地建议道，“那么，咱们去东面的花果山好不好？那里有猴子，各种各样的猴子。说不定，咱们还能见着一只会说人话的猴子呢！”
“怎么，想去呀？那么，咱们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声音，终是只戛然而止。而那方老妪的眉目之间也只不禁
泛起一阵酸楚，眼里转瞬便只噙满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再也不能将那个少年清晰地揽入眼底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竟是说错了一句话。她竟是，说出了那样一句错得离谱的话！自己，怎么可以这么地……
然，正在鱼鹰但只这般自责神伤之际，她的双目却只突地睁大了起来，整个人竟都只似被什么东西生生地震惊了心底一般，不敢悸动，收敛呼吸之气！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样不能置信的感觉？
她但只惶惶地眨了眨眼，逼退了其间晶莹如珠一般的泪花儿。旋即，鱼鹰却是清晰地看见了那最为真实亦最为动人却也叫人完全不敢置信的一幕，宛若浮生幻梦——
那是一张清然的少年童子的温和笑脸。
那是一只缓缓抬高继而却是紧紧握住了她那紫衫广袖意欲与其亲和的纤纤细手。
那是一个她等待了数年，等到了如今方才只终于等到了时机而复苏过来的可怜人儿！
“倾城！”她惊颤一声，俯身下去，急急地抱住了那个稍稍有些支撑起来的少年，却是转瞬便只泪湿满襟，一并地，却也湿透了揽入其怀中那少年颈后的青蓝色华贵衣袍。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是需要她这个做奶奶去相作顾忌的吗？没有，没有！她的眼里，她的心间，全都是他，全都是他！而亦也只有他才能得到她的万千宠爱！
“倾城，倾城！”她焦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她牢牢地将那个温然微笑的少年抱入怀中，一刻，不，哪怕只是稍纵一瞬，她却都是断然不愿意将他放开怀去的！生怕，她一放开，他就会再度陷入膏肓，不复苏醒了一般……
“倾城，倾城！你终于醒过来了，你终于，醒过来了……”然后，她听见自己竟是如此这般不争气地哭出声来了。即便只是这般的喜极而泣，她却终是有些懊恼地于她那幽幽心底狠声自责起来：你不许哭，你不许哭！这么大的吉庆日子，你怎么可以哭，你怎么可以！
——然而，她又怎能控制得了自己那激动而无法自已的内心呢？终于，她还是等到了呀！
鱼鹰还只这般自责着或欣慰地一边笑着收起了泪水，一边却是缓缓松开了那少年的身子，却是稳稳地将他扶在了自己的身前，不容其有所倾倒。
“倾城，倾城——”她轻柔地呼唤着，冲着那个恬静微笑的少年。她等待着，期盼那样的一声呼唤。然后，不负众望的，她终于还是等到了，等到了那宛若幻梦里的一声梦幻——
“奶，奶……”这是他的第一声。尽管还是有些苍白，断折而不如人意，但是，于他那身前的右祭夫人又怎么会相作计较呢？
鱼鹰只欣慰地微笑着，眼眸含泪，忍着心底那颤栗而动的心绪，却是听着倾城又只一声，让她只笑得更加舒心而畅快，毫不忌讳地任由着眼角的余泪再次滑落出来：“奶奶，奶奶……”
那是对她完整的称呼，那是他倾尽所有力量奉献给这一位每一日都只在他耳畔呼唤着他苏醒的奶奶的回报，那，亦是她这一生里所曾听见过的最为完美而动听的声音！
倾城，倾城……奶奶在这里，奶奶就在这里！
心语一句，千万句激动之词早已被她抛诸于脑后。她再也记不起来自己应该再和他说些什么了，她再也不计较他为什么竟然会听见自己对他的呼唤，甚至知道她就是他的奶奶——如果这是奇迹，那么，她真的都已经忘了要感激上苍了。而也同时的，她却再也不去在意她的形象她的身份她的地位了——这个时候，有什么权势或地位，能比这难得的天伦之乐更为美好而动人心弦呢？没有，绝对没有！
“倾城……”她微微地冲他笑了一笑，心底早已翻腾起了无数个亲切却雷同，然而却又觉得还很有些不够合适的声音——该用怎样的声音喊出他的名字，才能表达出一个做奶奶的慈爱和心切呢？她，鱼鹰，那个从十二岁就登上了至高地位的人，她这一生以来，可是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成为过一个温和而充满慈爱之心的人，她又如何能不在心底紧紧纠缠呢？
——如若，若是胭脂在此，若是他来呼唤倾城的名字，那么，他一定会让人紧紧地拥入怀中的吧！可是，自己，自己又该用何种声音来喊出对他的称呼呢？我，该怎么办？
一下子，鱼鹰却是无可奈何地陷入了僵局，眼泪却也止不住地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而她却也终究没有着急地拭去她眼里那打着转的泪珠儿——她料想着，多拖一点儿时间，多留给自己一点忖思的机会，那么，她就一定能喊出天下间最为动听的奶奶的慈声。
倾城，原谅奶奶。请你，再给奶奶一点儿时间吧！
如是心愿。然而，天公却也终只是个小气鬼——
◇
“奶
奶……”
“倾城，奶奶……”好不容易，鱼鹰再拭干眼泪，鼓起了勇气喊出了他的名字。然而，仅只一瞬，她那充满了慈爱的和声却竟然就只再一次怅然断裂，而那一脸的微然和温存之色却早已僵化，整个人都只露出来一副绝难置信的惨样，惊慌失措！“倾城，倾城！”
她悲怆高声，紧紧地将那个孩子重新安置在青纱帐里的软卧之中，但却终是已经无力回天，一切都已经晚了——
鲜红而隐隐透出几道紫晕光芒的血液却是令人毫不设防地喷涌出口。转瞬之间，便只染透了他的青蓝色华贵衣袍，一并她的紫色华服，渲染出了一朵朵鲜红而触目惊心的丹朱花儿！而那张原本只柔和恬淡的少年脸庞，此刻却也只蜕变得苍白惨淡起来，竟是连原先的一点粉面血色都不复见了，却终只有那一口接着一口的鲜血吐将出来，胸闷气短，惊悸身侧——
“倾城，倾城！”该怎么做，该怎么做呀！难道，难道这孩子的苏醒，竟都只是回光返照的诀别之举吗？不，不可以！他还这么小，他还这么小！倾城……老天爷，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你要他的命，你为何单单只要他的性命啊！是我忘了感激你吗？是我，害了他吗……
鱼鹰，即便是身为傲来国中术法最为精湛而医术最为了得的右祭夫人，她却也终究……却也终究只能是无能为力，竟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这孙儿身赴黄泉，命殒跟前吗？
不！心中一声悲怆呐喊，可她那跟前，却终是只隐隐透出来一声清微而细腻的声音，竟是只轻缓一记便牢牢地缚住了她的心魂，不敢有所悸动——
“奶奶，奶奶……抱歉。真的很抱歉……倾城，倾城醒得实在是太晚了。倾城，倾城再也，再也没有机会，听见奶奶的呼唤之声，再也不可以看见奶奶的慈眉善目了……奶奶，对不起……”轻语柔声，竟然就此断裂心神！那道娇小而无力的身体之上，却早已阖上双眼，浑身但都只浸染在一片血红血红的丹朱花之间，竟是已然命殒当场！
“不！不……”悲声怆然，那面色凄凉的女子终也只哀沉到了极点：她从不曾这样悲伤过，痛哭过，绝望过。即便是她的夫君靖安死去，即便是她的儿子敬儿死去，她也都不曾这样高声哭喊过。但是，倾城，这个于她眼前病倒了多年的孩子，这个在床榻之间为她所深情呼唤了良久的孩童，他，又岂只是她的孙儿这么简单？
前生悲凉而孤苦无依，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一个乖巧的孩子来成为她的寄托，她的希望，可是，他却竟是意外地一病不起，甚至，直到了今日，他好不容易苏醒过来，却竟是来与她相作诀别挥手离去的吗？
“倾城，倾城……”老天爷，你怎么可以这么狠，你怎么可以这么狠！
倾城，他是那样一个聪慧而机智的孩子，他曾是那样一个灵动而活泼的少年——从她曾经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就深深地眷恋上了这个孩子：倾城，那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他成了她的希望，他成了傲来国新的希望！
——因为，倾城他是一个决然不同于他父亲，他爷爷那般的人物！
小小的年纪，他就已经拥有了天大的抱负：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他希望再也没有战争，没有杀戮，他希望他能够让所有的世人都过上幸福安康的生活，他希望所有的人都可以相亲相爱，不计前嫌——不，到那个时候，又怎么还会有“前嫌”一说呢？
因为此，时任傲来女祭夫人的鱼鹰才会不惜冒着天谴的罪责将他推上了国主的宝座，她一直都想帮衬着这个孩子成就他的心中胸臆，大志宏愿。
可是，蒙上天不见怜，那个登上国主宝座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倾城，却终是在那一年的冬夜里为一场突如其来而也叫人束手无策的病击垮了。若非如此，他又岂会还是这般一个身材如此短小轻语柔声一直都不曾变声的十岁孩子？他，不早该是傲来国难得一见的仁厚君王了么？他，又怎么会孤寂地沉睡于此如此多年呢？
“倾城……”难道，当真，是我的一意孤行害了你吗？倾城……
黯然惆怅，低声心碎。可是，那一方将自己独守于龙阳殿中的右祭夫人却终不曾听见，正在此时，就在那以玄真殿中轴线对称过去的一方沁香园深处，却自有一方刚刚自朝堂下来的女姬于她眼里但只揉进了肃然而凛冽如冰的眼神，嘴角却也只轻咧而冷寒厉声乍起——
“该死了吧，我们真正的傲来国主！正巧了，右祭夫人她现在一定就在你的身侧看着这一幕吧！那么，国主——你可记着，千万不要吓到她那位老人家了呀，倾城！”
恨恨咬牙，怨气十足。她，偃月，又怎会是那鱼鹰右祭所能喜爱得上的另一个孙儿呢？
然，这却终究只是事实而已。无人可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