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她并没有带他们去高档酒店，却是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夹道梧桐密生，一路驶进去，有落叶不断坠下，飘落在档风玻璃上。道旁本来是有街灯的，因为树木高大，被遮掩得忽明忽暗，时正黄昏，各家各户都在煮饭炒菜，风里都是温香。
“我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景天妈妈伸手朝着前面一指，佳佳有些摸不着头脑，倒是景天微笑起来，“我妈妈最喜欢老弄堂味道。”
说话间车子已停在一栋两层楼的小房子前，半开的缠丝铁门里透出个干干净净的小院子，地上铺了毛茸茸的草坪，唯有墙角根处齐刷刷栽了一圈栀子花，尚未到开花季节，枝叶碧绿得十分讨喜。
顺着碎石铺平的小路往里走，前面房子的窗口洒出昏黄灯光，轻柔浅雅，可爱得像明信片上的风景，佳佳有点失神，眼前一幕分明像她幼年时梦想的家，当然现实并不是不好，只是缺少那种丰足安全的感觉。
“这里的菜很不错。”景天妈妈说。
她说不错，那就肯定是好的，优越的生活总会令人品味高尚，佳佳就没有这种福气，她知道的好，是街口摊子上的大排档与凉粉皮子肉夹馍，所以当乌木镶银的筷子与细磁白碟端到面前时，照例会有些不习惯。
“你的胃口不大好嘛。”景天说。
他知道什么，如果可以，佳佳肯定会抛下碗筷，先抱着头哭一场。凭什么他们就能享受这样精致的生活，而她和妈妈粗茶淡饭布衣草履苦度时光，现在又没事人一样坐着吃饭聊天，因为她们大度宽容，所以他们肆无忌惮？
她板起脸：“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景天妈妈沉默，大约男人心仪的淑女就是她这一类，每个动作都含了温柔底蕴，唱京戏似的，一颦一笑都夹着眼风，可是佳佳讨厌她。
真奇怪，在社会上跌跤滚爬了这么久，还是因为第一眼的感觉而爱憎一个人，佳佳的眼睛藏不住东西，所以她低下头，看住眼前的桌角，“你不必客气，有话可以直说。”
“佳佳，‘月老天婚’实在是个大包袱，让你受累了。”
咦，这么好心？佳佳笑，“没什么，我天生就是劳碌命，早习惯了。”
“冀东是个执着的人，坚信‘月老天婚’可以维持下去，总不肯认输。”
朴噗，佳佳实在忍不住，喷笑出来。
甲之熊掌乙之□□，难得她如此怜惜他，欣赏他的“执着”，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佳佳有点吃不消，忍着吐意回答她：“你放心，路先生是个有‘福气’的人，不需要任何人替他的‘执着’担心。”
“唉，你还是恨他？”她叹气。
“是，我心胸狭窄，你知道，小家子气就是这样的，没见过世面嘛。”
景天妈妈终于微红了脸。
佳佳都替她脸红，偏向一个人没有到这种地步的道理，只能说，她不懂道理！
“佳佳，你说话太厉害。”
“真的吗？我一直以为厉害的人应该是占便宜的人。”
景天妈妈终于明白与路佳佳斗嘴的危险，如同景天一样，她只好吃瘪。
“佳佳，不是我小看你，‘月老天婚’坚持不下去，还是早些放手吧。”
“你请我出来吃饭，是为了让你丈夫的公司破产？”
“不用闹到破产地步，公司直接关门就可以，所有损失我都可以代他赔偿。”
想不到她居然有这个能力，佳佳不由看了她一眼，“这事我管不着，你自己去和路冀东先生谈。”此等大事都走旁人的门道，看来这对夫妻也不是那么恩爱嘛。
“他是个……他很倔强，不肯接受我的帮助。” 景天妈妈绞着手，左右为难的样子。
佳佳有些胸闷，空放着妻子的财力不用，低声下气找前妻的女儿帮忙，路冀东先生的性格确实有些叵测了。“哦，我倒不晓得他原来这么有骨气。”
“佳佳！”一听到不利于丈夫的话，景天妈妈顿时抬起头，柔弱女子也有强硬的时候，“你真以为自己能把俱乐部从低谷拉出来？小天把最近的财务状况告诉我了，俱乐部已经是个烂摊子，短期内是没有办法改善的。”
“你怎么知道它无药可救？你都不晓得俱乐部的大门朝哪个方向。”
“我当然知道。”景天妈妈口气依然很温和，佳佳却已感到无形的压力，“我还知道俱乐部一共有多少员工，每个员工加入的时间以及具体的薪水待遇，佳佳，你知道这些情况吗”
她的眼睛明亮，佳佳顿时哑口无言。
“你一直说要扭亏为盈，也确实为俱乐部出了一些力，但是缺少大局观，至少，你和小天都有自己的工作，需要抽空才能打理俱乐部，你真的以为一个星期出工十几个小时就能办好俱乐部？”
佳佳脸上慢慢浮起红晕，景天看不下去，干涉道：“我们也知道时间不够，所以早排出工作计划表，两个人轮流管理，也能解决问题。”
他母亲怜爱地看他一眼，“长痛不如短痛，再拖下去，我是担心你们俩吃苦，把身体累坏了怎么办？”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考虑这个问题的。”佳佳不愿再和她深谈，匆匆结束话题，景天妈妈不由叹口气，“你也是个倔强的孩子嘛。”
幸亏她保持老派作风，凡事点到为止，不肯追根究底，佳佳得以喘息机会，想不到这个女子表面斯文，说起话来也咄咄逼人，鸿门宴果然不好吃，佳佳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等到散席，景天妈妈抿嘴一笑，“我和朋友还有事，先让小天送你回去吧。”
她笑吟吟地起身告辞，留下佳佳对着景天，大喝一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景天一耸肩，“你爸爸拒绝我妈妈的帮助。”
佳佳瞪着他，突然遍体生寒：“你们在骗我，是不是！要么就是他们夫妻面和心不和，千万别说路冀东脾气硬，鬼才相信那个王八蛋会有骨气！”
景天见她大发脾气，倒还真有些心虚，苦笑道：“那个王八蛋可是你亲爸爸，路佳佳你留点口德吧。”
“再不说实话，我连你的亲爸爸一起骂！”
“好，好，好，我投降。”景天举起手，“你爸爸不肯关掉公司，就是为了留给你打理，好补偿他过去对你的疏忽。”
“哼，要补偿直接开张支票过来，或者干脆上吊留下遗产，何必送这种破烂公司！”
“唉，你这个小女人，如果他真的开支票给你，你肯收吗？”
路佳佳怔住，坐下来仔细想想，渐渐明白了路冀东先生的如意算盘，事隔多年，当初抛妻弃女的男人终于想念骨肉，要联系她，又怕她不肯，故用了个苦肉计哄她上钩，骗她接手‘月老天婚’，如果真能起死回生，当然要付工资奖金，倘若真的回天乏术，反正破船还有三斤钉，公司破产清算也能正大光明的付她遣散费，所有计划进行得水到渠成，说不定路佳佳上了圈套还在沾沾自喜，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对现在的妻子明说，也难为他装瘟生装得这么像。
她恨到胸口发胀，眼眶也微红起来，咬牙切齿道：“路冀东阴险也就罢了，看不出连你都这么有心计，景公子，我真是小看了你！”
“我是想帮路叔叔这个忙，这些年他一直很牵挂你。”
“呸，说得好听，你不过是心里惭愧，想代你母亲赎罪！”
他果然被激怒，从座位上笔直跳起来，“路佳佳，如果你再用这种口气说话┅┅”
“怎么样，你要打我？或者把我一脚踢出公司，没问题，请便呀！”
他握紧拳头发不出火，沉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妈妈的错？你父母的感情若是没问题，任何事都不会发生！”
又来了，苍蝇不盯无缝鸡蛋，所以有苍蝇的鸡蛋一定是臭的。佳佳也知道天要下雨爹要改嫁，这种事怪不得别人，可是一时心中闷痛，急需找个冤大头泄火，当下冷笑道：“ok，你妈妈是无辜的，你们全家都行得正走得端，是我妈妈不懂道理，没本事，留不住那么好的男人，我们母女都活该！”
她推开他冲出去。
到家时仍然憋得面颊通红，妈妈哪会看不出来，忙端了杯水过来，“佳佳，出了什么事？”
“妈，你说得对，我就是争强好胜的臭脾气┅┅”佳佳走了很多路，神情萎靡，心里很不是滋味，接过水一饮而尽，悻悻道：“还真以为自己是末世救星呢。”
“别冲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倒是心平气和，慢慢的等她安静下来，把事情说了一遍，才微微笑起来，“其实你爸爸的心思我倒猜到几分，不过看你兴致勃勃的，所以没有点破他。”
“连你也骗我！”佳佳吃惊，又从沙发上跳起来。
“你急什么，先坐下。”妈妈摇头，“都是我不好，小时候觉得家庭不完整，怕你吃亏受欺负，所以把你教得铜墙铁壁似的，万事不求人，现在回头想想，像个士兵一样，倒不像娇滴滴的女孩子了。
“我若真的是士兵倒好了，至少不会被外人骗，连你也在一边看我的笑话。”
“胡说，他骗了你什么？一个外人来请你帮忙你会答应？若真的已经划清感情界限，那更好办，何必在乎他到底存了什么心。”
佳佳垂下头，没办法，妈妈每一句话都命中要害，驳得人顶不了嘴。
“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选择好了就别再怨天尤人，任何事，做得不快乐索性不做。”
“知道了。”佳佳噘起嘴，“妈妈，如果我继续干下去，你会不会不高兴。”
“当然不会，你喜欢的事我为什么要反对。”
“那将来爸爸真的付我钱，要不要收？”
“是你劳动所得，该收的一定要收。”
“嗳。”佳佳如释重负，乘势撒娇起来，滚到妈妈怀里去，悄悄说，“等我有钱了，一定给你买件好礼物。”
妈妈摸着她的手：“乖，还是女儿最体贴。”
哪里话！她都没有钱给母亲养老！佳佳气馁起来，一直想给妈妈买只翡翠镯子，冰底飘绿花的那种，连这种小事都没有能力，整天忙来忙去自顾不瑕，弄不好以后结了婚生了孩子还要请老娘出面照顾，多么辛苦，怪不得以前人家生了女儿就直接去马桶里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