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戍眉头微蹙，也只好跟着一起跪下。
面前这座高大威严的石像正是巴比伦——亚摩力的主神“马尔都克”，造物之神，众神之王。数百年前的古巴比伦王国毁灭于加喜特人潮水一般的进攻中，而随后便四处星散的巴比伦人则将对“马尔都克”的崇拜带到了无数新生的亚摩力城邦，喀林德正是其中一个。
太阳即将落山，天色也开始变得昏暗。喀林德人已经在广场四周点燃了无数火炬。在跃动的光影之中，喀林德的“首席预言与占卜师”率领着人们向“马尔都克”大神奉献了最虔诚的祭品。
几只羊羔被牵到了神像面前的祭坛上，在喀林德少女悠长的吟唱声中被武士们干脆利落地放血，屠宰。不一会儿，喀林德的祭司们便在羊身上抛洒了大量的月桂树枝和几种不知名的香料，又有人朝祭坛上倾倒了满满一罐子黑乎乎的“沙马什的眼泪”油膏。
所有人都趴伏在地，头也不敢抬一下。
殷戍却不时偷偷瞥向祭坛，心头顿时猛地一紧——喀林德人在这样的献祭中也使用石油！
在一片虔诚的气氛中，“首席预言与占卜师”口中念念有词，突然朝祭坛投入了一根燃烧的火炬。
轰然一下，明亮的火焰腾空而起，随之而来的则是无比浓厚的滚滚黑烟，竟使得祭坛附近的“占卜师”、祭司、武士和少女们的脸上、身上统统都被熏黑了！
殷戍的喉咙中顿时涌出一阵笑意，赶忙用几声咳嗽掩饰过去了。
在一片寂静之中，那老头一下子扑倒在地，以带有喀林德口音的阿卡德语大声念起了祈祷词，而少女们也跟着一唱一和，声音清丽而美妙。
马尔都克，
我谦卑跪在您的面前，求您复兴我的生命，救我脱离虚假自欺，救我脱离假冒为善；
马尔都克，
求您让我看见您的圣洁，并且以您的光芒照亮我卑污的生活；
马尔都克，
新的一天，让我能够以您的荣耀为帽戴在头上，以您的荣耀为衣披在身上，以您的荣耀为鞋踩在地上；
马尔都克，
您是至高无上的主宰！新的一天，我的出入和家庭的平安都在您的手中！让我远离试探和凶恶，全部荣耀都归于您！
……
黑压压跪满了一地的人们相跟着咕哝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如醉如痴，好像在做着一件人生之中至高尚至幸福的事情。
跪在殷戍身边身的图雅一直在小声地做着翻译，而这家伙却没怎么听进去。恍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正跟着一群犹太人跪倒在西奈的戈壁旷野之中——祭坛，羊羔的献祭，火，唱诗班，虔诚的信徒……一切都那么相似。也许，人类的宗教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宗的吧……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这位“马尔都克”神灵看上去似乎脾气不错，毕竟在这最庄严的献祭中要求的也不过是羊羔肉加香料，而不像孟菲斯的那位公牛神“阿比斯”，人家可是实打实的要求人们奉献处女，并且实打实地要求和处女那啥呢……看来同为一方主神，也分“神”品好赖优劣啊……
但这家伙立即就被打脸了！
很快，五名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庄严地高举着一块用布蒙着的东西，缓缓走到“马尔都克”面前，跪下，将手中的物事举过头顶，表情虔诚而又紧张。
乐曲的节奏陡然加快，祭司们开始绕着那几名男子小步快跑，同时嘴里发出尖利的呼喊声。
“呼！——呼！——”
祈祷的人们也跟着发出了有节奏的喊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好似海浪一波波涌来！
一声尖锐的口令响起，祭司们突然停了下来，猛地揭开了那些汉子手中的白布——
殷戍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那是五颗已经发黑的人头！
“喔——！”
猛然之间，人群之中爆发出了最大的欢呼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在一片喧哗之中，祭司将那五颗人头扔进了祭坛的火里，瞬间便将广场上的气氛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
还没等殷戍反应过来，一群身披黑色罩袍的人一拥而上，抡起月桂树枝狠狠地抽打着那些男人裸露的脊背，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而身边这些狂喊乱叫的人们此时此刻又突然偃旗息鼓了，而是战战兢兢地继续趴伏在地上，好像面前这位“马尔都克”的神像瞬间产生了某种未知的力量，将他们的躯体狠狠地往下摁一般！
殷戍完全被这魔幻的场景搞迷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伊南娜眼明手快，用力将他的肩膀摁倒在地。
“‘马尔都克’现在要惩罚渎神的人，要惩罚那些不敬神灵的人，要惩罚那些妄图逃避自己的责任、逃离喀林德的罪人，”她小声地对他说，“那些砍下的人头，都是一些胆敢诋毁神灵，诋毁仁慈的苏穆阿布大王的人！”
殷戍愣了一愣，头脑中对苏穆阿布大王、对“马尔都克”神灵产生的一丝好感，在一瞬间便荡然无存了。
……
“马尔都克”广场进行的这场献祭仪式折腾了许久才结束，此时天已经完全变黑了。在人群中点亮了无数的火炬，而建筑外围也燃起了无数火盆、油灯，远远望去好似繁星点点，显得极为热闹繁华。
不过这表面的繁华其实不过是一场幻影。
喀林德历来施行严格的宵禁。这座城市的夜晚只属于军队。
此时此刻，“鹫”军团的武士们已经大批大批地出动，驱赶着看热闹的奴隶和平民们回到自己的家中，而热闹的街道很快又变得空无一人，高大的棕榈树在灯光照耀下投下树影，交错摇曳，使得这里的空寂透着一股瘆人的诡异。
欢迎“埃及帝国东方事务全权特使莫润尔.安虎老爷”的队伍加快速度，穿过一条又一条空旷的街道，终于来到了喀林德的“国宾馆”——“纳瓦什”宫。
这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厚重建筑，同喀林德的那些神庙和宫室一样在外墙上覆盖着巨大的石灰岩石板，不过上面刻画的浮雕更有意味——没有大王，没有神灵，没有奴隶，没有狮子，没有野牛，而是惟妙惟肖地刻画了这片土地上的植物和花卉：雪松，紫杉，鸢尾花，玫瑰，睡莲……种类繁多，栩栩如生。
花，使得这座坚硬厚实的建筑变得生动起来，而墙根下一字排开的熊熊燃烧的火盆，使得“纳瓦什”宫呈现出一种现代建筑外墙“洗墙灯”的奇妙韵味来。
喀林德人真有意思，将一座“国宾馆”建造得如此亲切自然，竟使得客人们产生了一种“回家”的感觉。殷戍经历了这大半天的折腾，本已变得筋疲力尽，此时此刻便打起最后的精神，从抬轿上直起了身体。
他看见在“纳瓦什宫”的正门口，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一大片人，有男有女。一见队伍接近，那群人便立即跪倒在地，嘴里发出了整齐划一的赞颂声。
在一阵悠扬的乐曲声中，已经在武士的肩头扛了大半天的五顶抬轿终于被放了下来。在众人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尊贵的客人们的双脚试探着站到了地面上——在那狭小的、硬梆梆的木椅中坐了大半天，使得他们感觉自己的腰都快要断了。
喀林德的“高官”们见状纷纷围了上来。
要说，这些老头可真是不简单，他们陪着殷戍一行折腾了好几个时辰，他们一路上几乎什么都没吃、没喝；他们还按照喀林德的最高礼遇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接待贵客的全套仪式，而且，他们全程都在用脚走路！
殷戍真有些佩服那位苏穆阿布大王的“调教”本事了。
此时此刻，这些老头还得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告别。
殷戍看着这些岁数大到能够做自己爷爷的老人，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
“‘纳瓦什’已经准备好喀林德最美好的食物和美酒，苏穆阿布大王和我们的王后真诚地祝愿我们的贵客能够得到最好的休息，”伊力舒姆老爷疲惫地指着宫殿门口那一大片黑压压跪倒的人群，小声说道，“您，尊贵的莫润尔.安虎老爷，您，尊贵的伊南娜公主，还有您们善良的仆人，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房间……每一个房间内都有喀林德久负盛名的玫瑰花浴池……您船上的小伙子们已经先您一步来到了这里，我们也都安排好了……”
“谢谢您，伊利舒姆老爷，”殷戍谦恭地鞠了一躬，“真是让您费心了。”
“……在这座宫殿里，您和您的朋友们当然都是自由的，”老头子哑着嗓子说道，“不过我建议您最好不要离开这里……喀林德的晚上会有很多军队巡逻，也许会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我担心，您和您的同伴如果随便离开‘纳瓦什’，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那是自然。”这家伙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请大王和王后陛下放心，请您放心。”
劳累了一天的喀林德的“高官“们围了上来，开始一一同这位尊贵的“埃及特使老爷”告别。
眼看着这群老头子筋疲力尽却不得不强打精神，而又一副敷衍了事、迫不及待离开的样子，殷戍有些想发笑，却又笑不出来——他自己也累得半死了。
送别的人们开始闹哄哄地行礼致意，这家伙也不得不勉力敷衍维持。
他突然打了一个寒噤——“红隼卫队”的头领，那位貌不惊人地祖瓦布老爷，不知在何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赶紧抬起头，开始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
他没看见那个老头的身影，没有看见。
“祖瓦布老爷呢？”他马上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我好像一直没有看到他。”
这群老头子面色却是一变，紧张地相互对望一眼。
“啊……祖瓦布老爷很早就回到大王宫中去了，”伊利舒姆老爷谦卑地鞠了一躬，“您知道，安虎老爷，他要负责整个王宫的安全，可不能有一点儿闪失……这个时候正是大王的就寝时间，按照宫廷的规矩，必须由他本人，是的安虎老爷，祖瓦布老爷本人亲自负责寝宫的安全……因为这只是喀林德的内部事务，为了不打搅欢迎您的盛大仪式，所以没有向您禀报。”
可是，那老头当着一名“埃及特使”的面做出如此行为，是一件极为失礼的严重行为！
殷戍的喉结动了一动，将这句话用力吞进去了。
“如果您觉得祖瓦布老爷的行为过于无礼、或是冒失，如果他的这种行为对您造成了不快，”伊利舒姆老爷正色道，“我现在就代替他向您表示最诚挚的歉意。而且我向您保证，明天，我会命令祖瓦布老爷当面向您道歉。”
“啊……那倒不用，”殷戍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就是随便问问。”
那老头子又谦卑地鞠了一躬。
一片和谐慵懒的告别气氛在霎那间变得诡谲多疑。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但每个人都不会去点破它。喀林德的“高官”照例以谦恭的姿态同埃及的贵客们道别，而客人们也以热烈的回应感谢喀林德人民的热情欢迎。
“明天，当太阳的光芒照到‘马尔都克’头顶的时候，我就来‘纳瓦什’接您，”伊利舒姆老爷庄严地宣布，“喀林德的苏穆阿布大王，以及萨文娜王后，将以喀林德最盛大、最热烈的仪式，欢迎来自埃及的全权特使莫润尔.安虎老爷！”
“请安虎老爷好好休息吧……”
“纳瓦什有整个喀林德最好的羊羔肉……”
老头子们轰然叫妙，开始七嘴八舌地热烈赞颂着这座“国宾馆”的种种好处，急欲离开的欲望已是溢于言表。
殷戍和他的同伴们赶忙匆匆结束了无聊的寒暄，放走了这群疲惫的老者。
他站在灯火通明的“纳瓦什”宫大门前，而面前还跪着一大片人。他同几个同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伊南娜公主似乎对这里熟门熟路。她跑到那群跪着的人跟前，一个个点着名字叫起了十几名男女——看样子都是在这座宫殿中服务的“老人儿”了。
图雅和塔蒙凑了上来，看上去情绪十分低落。
“我们进去吧，”两个女人齐齐说道，“老爷，天变凉了。”
“进去吧。”殷戍叹了一口气，转身便往“纳瓦什”宫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