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襄赶到门口时,大队人马已经进来了,那名来报信的家丁站在门口,脸上有红肿的痕迹,一脸委曲的神色,似乎刚被人殴打过。

这些人马大约百十来人,穿黄衣,全是大顺军的打扮,只听得马蹄声响,这些人分开两排,两骑马自他们身后走了进来。马上两人,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年轻人长得虎头虎脑,形态憨直,年长者则横眉立目,黑脸戟须,有如张飞。年长者将马一直踱到吴襄身前,傲慢地说道:“你就是这宅子的主人吧?知道俺是谁吗?”

吴襄道:“小可孤陋寡闻,不识将军大名,请将军恕罪。”

那年轻人上来说道:“这是咱闯王军中第一猛将,千岁爷爷权将军刘宗敏是也。我叫李过,绰号一只虎,你听说过吧?”

吴襄拱手道:“原来是两位尊者,久仰久仰。”

刘宗敏道:“废话少说,看你住这大宅子,搜刮的民财也不少吧,助饷的钱交了吗?”

吴襄道:“禀权将军,我昨天已经主动交出五千两白银,已经完成助饷的摊派了。”

刘宗敏道:“住这么大宅子,五千两可不太多啊!”

吴襄道:“容我再等两天,我写信给犬子,让他再寄些过来,请权将军放心,我就是有一分钱,也一定拿出来助我大顺渡过难关。”

刘宗敏举起手中马鞭对着空中指了一下,道:“行啊,那事以后再说。俺今天到这来,还有另外的事。俺不说你也明白,交人吧!”

吴襄一愣:“交什么人?”

李过叫道:“把那人给我拉上来。”听得一声喊,从军中拉出一人,穿着仆役的打扮,半边脸打得肿成了馒头,身上血迹斑斑,一瘸一拐地走来。

刘宗敏指着他道:“认得他吗?”

那仆人道:“是,他是吴老爷。”接着又说道,“我听我家主人昨晚和吴公子商议了,说明天一早要投奔吴老爷去,今天一早,他还让我备了两匹快马,说事不宜迟。权将军,我现在领您过来了,我一家老小,烦请您老人家放了吧。”

刘宗敏喝道:“把这狗奴才拉下去。”用马鞭指着吴襄道,“这奴才是田弘遇家的管家。这个田国丈居然敢抗饷不交,暗中逃走,真是罪大恶极,听这奴才说他是逃到你这里,把他交出来,俺今天就先放了你。”

吴襄道:“此人为求活命,一派胡言,田弘遇并没有来我家,将军不信,可以搜搜。”

李过道:“搜就搜,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并给我拿了。”众军士应了一声,马上四处搜寻。

过了片刻,兵士们回来,手里拿了几个大包裹,看来是搜了一些细软,为首的兵士道:“禀虎将军,这宅子除了几个家人,没有其他人了,连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几件。”

李过骂道:“老匹夫你手脚倒快,居然把人和东西全转移了。”驱马上前,一鞭子打在吴襄脸上。

吴襄大怒,禁不住握紧拳头向前一步。他年轻时也是一员勇将,尤其精于内家拳,多年来位高权重,资格又老,一直受人尊敬,连崇祯都对他礼敬有加,这次受此大辱,忍不住就想豁出去拼了,但是转念一想,对方人多势众,已方形只影单,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于是又停下脚步,换上了一副笑脸。

但饶是如此,刘宗敏也看了出来,冷笑道:“老匹夫有些不服,看这架式,好像也练过。俺就会会你!”翻身下马,上来就是一拳打向吴襄面门。

吴襄见他来势凶猛,下意识地伸手格挡,使出内家拳的擒拿之术,但没想到刘宗敏这只是虚招,他手上动作,脚下疾如闪电,下了一个绊子,正踢在吴襄胫骨之上,吴襄腿一软,噼的一声倒在地上。众兵士一拥而上,将吴襄按住。

刘宗敏哈哈大笑:“就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摆出练家子的架式,可不也笑死人了。”

吴襄被按得动弹不得,脸被几只大手都按到了土里,高声叫道:“我是原锦州总兵吴襄,我儿子是平西伯吴三桂,我要见大顺皇帝,我要找他说理!”

刘宗敏俯下身子,对着吴襄说道:“老匹夫你少拿什么吴三桂来吓俺,吴三桂是个什么东西,俺看他就是个缩头乌龟,你们明朝的皇帝上吊死了,他怎么不来救啊?你拿他来吓俺,太也可笑了。”站起来道,“这些明朝的狗贼是不打不招的,给我上夹棍,让他尝尝厉害,看他还敢护着那狗国丈不?”

早有人上来,将夹棍取来,夹住吴襄的手指和腿骨,有人喊声号子,两边持棍者一起使劲,吴襄疼得脸上汗珠坠落,但此人极为刚强,剧痛之下,竟然一声不吭。

刘宗敏道:“还是硬汉子啊,给我再用力夹。”两边人喊一声,一起用力,吴襄痛极,昏了过去。

李过道:“取冷水来,泼醒他!”旁边有人端冷水上来,将吴襄浇醒,吴襄醒来后大呼小叫起来,刘宗敏冷笑道:“你这人也太奸猾,刚才装好汉,现在怕又上刑,又装起孬种来了,这么多心眼啊?好,俺今天就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来人,给俺烧红一根通条,捅到他pi眼里去,看看这老匹夫还有多少料儿可以装?”

话音刚落,只听得扑通一声,有一个人跪了下来,正是刚才那开门的家丁,他带着哭腔说道:“我家老爷年事已高,就请权将军饶了他吧!”

刘宗敏道:“你是什么东西,小心也给你来根通条通一通。”

那家人道:“只要权将军放了我家主人,我愿帮权将军找到那田国丈。”吴襄听他说这话,怒喝一声:“丁四,你敢?!”

丁四苦着脸说道:“老爷,请恕丁四该死,但要是不这样做,你这条命就没了。”

这边刘宗敏刑拷吴襄,那边地洞之中,吴梅村听说眼前的美女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陈圆圆,不禁又惊又喜,道:“真的?”忍不住上前一步,走到陈圆圆面前,欢喜地说道,“几年前我去过秦淮,见了你们的姐妹们,却始终没有见过你的人,今天一见,真是了却我多年遗憾,”说到这里,有些痴了,轻轻念道,“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缃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冒辟疆兄大才,所言不虚,除此几句,我真想不出还有何种言语可形容姑娘美貌!。”情不自禁深深一拜,道,“姑娘艳美倾城,小生有礼了。一睹芳容,此生再无遗憾。”

陈圆圆禁不住咯咯一笑,说道:“你真是个呆子!”

吴梅村望着陈圆圆艳丽的容貌,傻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看得眼睛都有些直了,只觉得身在这黑洞之中,身处这危险之地,却真有如人在天堂,身在仙乡,飘飘然间,竟然忘却了人间一切烦忧。

吴梅村这么直愣愣地望着自己,陈圆圆有些难为情,但是却又不觉厌烦,在这个书生的眼神里,她看到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清纯澄澈,虽然自己多年前曾在轿中听他说话,但其实并没有见过本人,此时一见,发现这人与心上人吴三桂相比,虽然愚直,但是也自有率性可爱之处。

陈圆圆自从蒙周皇后将她救出后,一直寄身于吴府,等待着吴三桂功成归来,这一等,就是两年的光阴。两年来,她与吴三桂见不了几次,相思之苦,难以断绝,本想去边关找他,几次被吴襄阻住,只能在吴府里耐心等待。却没想到,这一等,没有等到吴三桂,反而等到了北京城破,当年占有过自己的崇祯,也暴死荒野,整个人忧心重重,夜不能寐,人也憔悴了许多,此时突然见到吴梅村这个故人,想起当年的旧事,亲切之余,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忍不住冲着吴梅村一笑,重复道:“你们复社的人啊,都是呆子。”

吴梅村道:“是,是。姑娘你笑了,古人说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得你这一笑,在下就真是呆子又有何妨?”

只听得旁边田弘遇哼了一声:“大难临头,两位不必再卿卿我我了。吴公子,这位美女也早就名花有主了,她是吴三桂将军的相好,我看你也别做什么指望了,还是多想想怎么样摆脱困境吧。”

吴梅村道:“是,是。这个是要想一想。”突然走到墙角,东挖西掏,捧起一大把黑泥托着走过来,走到陈圆圆面前,道:“姑娘快抹在脸上。”

陈圆圆吃了一惊,嗔怪道:“你胡说些什么啊?”

吴梅村道:“姑娘别嫌脏,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姑娘如此国色天香,若被那些虎狼之徒见到了,岂不是危险之极?抹上这些,把容貌遮住,就不容易被他们发现了。”

人群中有一位老者说道:“这位公子说得对,陈姑娘你真是要小心啊!”

陈圆圆细细一想,觉得此言不差,于是也不迟疑,从吴梅村手里捉过一把泥,用力地抹在了脸上。她突然如此,倒把吴梅村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陈圆圆脸上已经遍布污泥,那张俏丽的容貌,完全遮在污泥之内了。

吴梅村赞道:“我还怕姑娘受不了这肮脏之物呢,没想到姑娘的承受能力还真是了得。”

陈圆圆淡淡一笑:“在风尘里混过的人,什么苦难没有见过,这些小小委屈,又有何受不得?”

吴梅村道:“对了,还有一事姑娘要谨记。以后出去之后,为了不引人注意,还可以装成哑巴,这样那些贼人就更加不会理会你了。”

陈圆圆咧嘴一笑,道:“你这呆子说得都对,倒也是真的不呆。”污秽之中,雪白的牙齿格外醒目地显露出来,吴梅村不禁又看得有些心跳。

两人正在说话间,突然听得头上远处传来一阵声响,只听得有人喊道:“底下的老爷小姐们听着,我是丁四,老爷说那些人走了,要你们上来吃饭。”

人群中一个少年高呼了一声,就要往外跑,陈圆圆一把上前将他抓住,低声道:“你忘了爷爷的话,除非是他喊我们,否则决不可上去。”

田弘遇在底下非常憋屈,早想上去了,刚刚迈出一步,听陈圆圆这么一说,也急忙就退了回来。

大家就都站在那里不做声,丁四又喊道:“你们怎么不上来啊?那我下去了。”

接着一个粗豪的声音骂道:“你奶奶的,哪有这么多啰嗦!”只听得丁四一声惨叫,接着又听见沉重的一声闷响,他的身子从空中被抛了下来。

陈圆圆惊得啊的一声,忍不住伸出手来抓住了吴梅村的手,细软的手刚一接触,吴梅村不禁全身一颤,片刻间就下了决心,就算生命不要,也一定要保护美人平安,于是也用力抓紧了陈圆圆的手。陈圆圆刚才是一时情急,抓住了他,却没想到他趁机抓住不放,微感不妥,但是此时情势紧急,微微一挣没出来,也就没再挣脱。

只得叭叭声中,几个火把扔了下来,将地洞照得大亮,大家见到火把坠下,吓得乱成一团,都往里面缩去,上面那个声音叫道:“都给我乖乖地上来,否则还有火把和毒蛇、猛兽下来陪你们。”

吴梅村环顾四周,发现这地洞是一头封闭的,只有床板这一个出口,再扔几个火把下来,火势连在一起,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于是对大家说道:“没有办法,我和他们打过交道,这些人说到做到,咱们只能上去了,我先上,你们跟着。女眷与孩子们跟在最后。”说到这里,依依不舍地放开陈圆圆的手,道,“姑娘记住我的话,千万不可开口,也不得抬头。”

陈圆圆冲他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依你就是。”这短短的几个字中包含着无尽的信任,令吴梅村顿时勇气剧增,于是率先穿过火把,登上梯子。田弘遇全身颤抖,行动困难,排在最后面跟着。

一行人出了地洞,被众兵士押解到了院子中间,却见吴襄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棵大树上,这些人全是吴襄子女、亲戚,见吴襄如此惨状,忍不住哭着要上前,但在众军士亮闪闪的刀枪面前,又都不敢轻举妄动,一时哭声一片。

刘宗敏拉过一个家人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给我从实招来!”那家人一一介绍,这里面有吴襄的几个儿子,还有他的孙子、孙女儿及远房的亲戚,介绍到陈圆圆时,见她脸上污秽不堪,禁不住一愣,吴梅村急忙上前道:“这是我老家过来的妹妹。”

刘宗敏见是他,一愣,道:“又是你这书生,怎么哪儿都有你啊?”

吴梅村一笑道:“又与权将军相遇了,幸会幸会。这位吴老将军乃前朝忠臣,还请权将军看在李岩将军和了空大师的份上,放他一马。”

刘宗敏道:“放与不放,俺自有分寸。”走到人群中间,指着田弘遇道,“田国丈,咱们又见面了,你别来无恙吧?”

田弘遇已经吓得全身瘫软,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说道:“权将军,罪臣,罪臣——”

刘宗敏道:“行了,废话少说了,押下去细细地审。”军士上来,将全身瘫软的田弘遇押了下去。

刘宗敏走到陈圆圆面前,伸手去托她的下巴,陈圆圆一躲,没让他捞着。刘宗敏道:“你这脸上抹的黑漆漆的都是什么啊?说!”陈圆圆只做没听懂的样子,张嘴啊啊说不出话来。

吴梅村走上一步,道:“我妹妹自小又聋又哑,她听不懂将军您的话。”

刘宗敏点头道:“噢,好,真是个可怜人。”突然出手,一把将陈圆圆胸前的衣服扯下一大块来,“嘶”的一声,露出前胸一小片雪白的肌肤,陈圆圆尖叫一声,急忙掩住胸口,往后就退。

吴梅村气极,上前一步道:“你要干什么?”

刘宗敏冷笑道:“呵呵,听这一声喊得多脆声!你不是说她又聋又哑吗?”吴梅村一时无言以对,刘宗敏道:“这些装聋作哑唬人的把戏,你爷爷俺做得多了。拿这一套来骗俺,还是省省吧。来人呀,把这女的脸给我洗剥干净了,俺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小美人?”军士们上前就要动手,陈圆圆退后一步道:“且慢,不用他们动手,我自己来。”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背过身去将脸上的污泥擦拭干净,回过身来,艳阳之下,一张俏脸,让所有人都不禁眼前一亮。

刘宗敏目不转晴地盯着她,“啧”的一声道:“哈哈,果然是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啊,这人又是谁啊?”

那家人道:“这位是我们小吴公子的宠妾,名叫陈圆圆。”

刘宗敏道:“陈圆圆,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啊!”正在想着时,突然李过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

刘宗敏骂道:“混小子,你这一惊一乍的,把俺吓了一跳,你想起什么来了?”

李过道:“我当年追随闯王在陕西打天下时,就听人说过,这天下最美的人,都在秦淮河上,叫秦淮八艳,而这八艳里最美的,就叫陈圆圆,人们都说,这陈圆圆就是天下第一美女。”

“什么?天下第一美女?”刘宗敏看了陈圆圆一眼,喜不自胜地说道,“俺老刘这么好的运气,居然让俺找到了天下第一美女?”

李过道:“就是。权将军,这女的可不简单,听说还被送进宫里,连崇祯皇帝都没沾过呢。”

刘宗敏哈哈大笑:“好,皇帝爷没沾过的,老子就沾沾,这一辈子也不白活了。”说完大踏步上前,向陈圆圆走去。

吴梅村急忙上前挡住,道:“刘宗敏你不可无礼!”刘宗敏大手一推,将他推到一边,喝道:“把这人拿下。”接着一指吴襄的家人,“把这些人也全拿下,和吴襄一起押走。”几步就走到陈圆圆身边,陈圆圆躲闪不及,被他一把抓住,扛在了肩上。

陈圆圆大声喊叫,连踢带打,怎耐刘宗敏天生神力,扛着她有如无物,任她如何挣扎,也动不得半分,刘宗敏就这样扛着,哈哈笑着向大门外走去。

吴梅村气得肝胆欲裂,怎耐身子被军士按住,一分也动弹不得。吴襄看着陈圆圆受辱,无计可施,禁不住长叹一声,老泪纵横。

刘宗敏走到门口,正要翻身上马,突然一声惨叫,重重地将陈圆圆摔在了地上。

众将士不明就里,全都围了上来,只见刘宗敏用手捂住左耳,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怒道:“这biao子竟敢咬人,都给我走开!我要杀了她!”

原来陈圆圆见挣扎不开,又羞又气,于是张嘴一口咬去,刘宗敏的耳朵就在嘴边,这一狠咬之下,将他的耳垂咬掉,刘宗敏虽然神力,但剧痛之下,马上将她放开了。

刘宗敏怒气冲天地走到倒在地上的陈圆圆身前,抬起一脚就要向她的脸上踢去,这一脚之力,足可开碑裂石,踢在陈圆圆脸上,她就再不可能有活路。

吴梅村叫道:“权将军你号称勇武刚猛,天下无敌,却原来只会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刘宗敏这一脚本已经踢出,听了他这一喊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笑道:“你这书生若不喊这一声,还真让俺老刘背上这骂名了!好,俺今天就不杀你了。”指着陈圆圆道,“你这娘们儿性子烈,老子要把你调教过来,让你从此服服帖帖,杀你不算好汉!”但也不敢再扛她了,对身边的人道,“来呀,把她给我押下去。”

陈圆圆死里逃生,知道在这情况下,反抗也是无用的,只能见机行事,于是随着这些军士走了。看着陈圆圆就要离去,吴梅村心如刀绞,叫了一声:“陈姑娘保重,我一定会想法救你的。”

陈圆圆回过头来,凄然一笑,望着吴梅村道:“卑贱之身,不敢劳公子挂念,公子也要保重。”

吴梅村望着远去的陈圆圆的背影,只觉得心神恍惚,站在那里,如痴如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