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都市小说 > 枯荣镇 > 第十八章全文阅读

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加入到街上缓缓的车流中,不知道该左转还是右拐。初冬下午的省城,天空灰突突地,街面上的一切都没了色彩。四一街也都没了往日的嘈杂,隔着汽车玻璃我听不到一点声音,世界安静得像被摁下了静音键。路边的行人怎么好像都不动呢?个个戴着口罩挤在人行道上伸长脖子往前看,像被施了定身法。前面的一台洒水车,也一动不动挡在我的面前,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开进了一幅静止的老照片中。往远处看看,只见一根根供暖锅炉的大烟囱还在努力地喷着滚滚的浓烟,我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还活在现实里。

我掏出电话不自觉地给静静拨了过去,刚按完拨号键,我惊醒过来,我心说我真是疯了,这是要干什么呀。人家都说了要分开,我这么粘粘糊糊地多没个男人样。我正要挂断,我听见电话里头有个声音说:“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是呀,这就是决绝的王静静,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割断这段孽缘了。

我百无聊赖地打开收音机,电台里正在播送路况播报。广播员说,五一街正值下班高峰,交通严重拥堵,请大家绕道而行。我看了看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是呀,附近那些政府单位都到了陆续下班的时间段,车子自然是少不了,哪个政府大院不得开出十几辆车子?有的厉害单位,比如那些挂了O牌的车子,上了路,还要交通管制一会儿,能不堵么?这个鬼地方每天的情形都差不多,平时我一般不走这条路。好在眼下我并不急,因为我连自己要去哪儿都没想好,就它娘的这样堵着吧。我从后视镜看到身后不远处还有一辆救护车也堵在车流中,车顶的转转灯一闪一闪地干着急。播完路况,又到了天气预报时间。广播员说:“今天的空气质量指数是中等,基本适合户外运动,截至目前,省城已收获199个蓝天,实现全年蓝天指数达标指日可待!”播音员用脆生生的声音号召大家绿色出行,为创全国卫生城市尽各自的一份力。最后,在欢快的荷塘月色乐曲声中,有一个响亮的嗓音在道白:“城市是我家,卫生靠大家!今天你卫生了吗?”

卫生你娘个腿儿!我生气地关掉了收音机,可荷塘月色还在烦人地唱着:“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皎白你娘个头!这些日子,到了晚上,天空灰得连月亮都见不着,还皎白?我又摁了一下收音机的开关键,可乐曲还在响,真是见了鬼,这烦人的收音机还关不掉了不成?我低头再一看,原来是我的手机在响,是个不认识的固定电话号,我懒得接,也懒得挂掉它,就任它那么没完没了地唱着。让它这一搅和,我更不知道往哪儿走了。我这人有个毛病,不能多线程地想问题,心里一旦挂记上某个事,别的事情就做不成了。

静静走了的这个事,放在谁身上,也会伤感一阵子。虽说我压根也没敢想跟她要有个什么结果,可她突然这么一离开,我的心还是空落落的,觉得她带走了我的五脏六腑和灵魂,甚至坐在车上我又胡思乱想,我想,和王静静这短暂的关系,大概就是所谓人到中年之后回光返照的第二春吧?这个春过了,我这辈子的情和爱估计也就这么结束了。以后岁数越来越大了,能有这种心情和遇到这种事的几率就越来越小。想想,人到中年,真是悲哀得很。

正这么寻思着,荷塘月色又冷不丁地唱起来了。我一看,还是刚才那个号,于是我就接起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很尖厉,接通后只是一个劲急切地喂喂喂,我都想给她挂掉了。电话那头有个女人问:

“听见听不见?听得见吗?”

我没好气地说:“听得见。有啥事?”

“你是不是龚小然他爸?”

听她这么一问,我有些紧张。我赶紧说:

“是!是!我是!你有什么事?”

对方说:“不好了!龚小然出事了!你快来学校!”

我一听就急了,我对着电话喊:

“小然出了什么事?你是谁?”

电话那头的人也很着急,她对着我喊起来:

“你就别问了,快来快来!我是老师。”

说完她把电话挂了。

我想把电话打回去再问问,可转念一想,别问来问去地耽误工夫了。人家既然说让我快点去,一定是有急事。没准小然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管它呢,抓紧去就对了。

眼前的交通还是那么堵,于是,我打起了双闪,又拼命地按汽车喇叭,想冲出一条道。可周围的司机都放下了车窗探出头来诧异地看我,前面洒水车的司机还跳下车来指着我骂起来,骂的什么我听不清,看样子凶得很。从后视镜看看,我看后面的救护车也堵得没脾气,于是,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我一把推开车门,锁上车我就开始跑。一边跑我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小然会出什么事?难道闯了什么大祸?这基本不太可能,小然这孩子在学校,不但学习好,而且很守纪律,他不抽烟不早恋甚至不爱跑跑跳跳打打闹闹,不可能干下什么出格的事。小然该不会咳出血了吧?那可糟了。我的脑子里又莫名地幻想出一副当年我妈抱着亲圪蛋在大雨中奔跑的图景,这么一想,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我感觉跑得腿有些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刚跑进校门,我就看见教学楼前围得人山人海。直觉告诉我,小然肯定就在那个圈子中间。于是,我大喊着小然,推开人群就往里挤。人们看见我这个样子,纷纷给我让开道。过了几层人墙,刚一看到圈子中间的画面,我眼前就一黑,腿软得扑通跪在了地上。

我看见中间的水泥地上,躺着一个孩子,脸朝下趴着,全身贴着地,胳膊腿儿都伸展着,脑袋下面是一摊子血。几个老师和警察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正围着看。老师们眼见我挤进来又软趴趴地跪在了地上,就猜出我是谁了,于是马上跑过来俩人把我搀扶住,他们问我:

“你是家长?”

我颤抖着说:“我是龚小然他爸。”

我多希望他们不知道我说的龚小然是谁,然后把我这个看热闹的给轰出去,可是他们听我这么一报名,就都不说话了,只是垂了目光,一步一步搀着我往中间走。往前走了几步,我就看清了,那孩子果然就是小然!虽然他脸朝下趴着,可他的衣服我认识啊。中午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小然懒得脱去里面的病号服,只是在外面又套了件学校的校服,现在那件蓝白条花格子的病号服已经露出了边,很显眼。

我大喊一声小然,挣脱了搀扶着我的手,一下子扑到孩子身上。我把他从地上翻过来,一看那张脸,我的眼前一黑就又软在了地上。这就是我的小然啊!可怜的孩子,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任我怎么摇他,他都没有一点反应,脖子软得像面条,我一摇,他脸上的血就四处飞。

边上有老师喊:

“别摇别摇,小心伤着脑子。”

旁边有个警察叹气说:

“让他摇吧,伤不着了。”

我坐在地上,把小然抱到了怀里。他就那么紧闭着眼,眼睛里都有血流出来,流到了他戴的口罩上。口罩上不知啥时候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黑叉。这口罩上原本没有叉,这我记得。口罩就是中午出门时我给他的那个,说起来这孩子就是听话,大人交待的他都能记住。雪白的口罩已经被血染成一块红布了,我轻轻地帮孩子剥掉口罩,我想看看他的脸。可是他的脸啊,也被血糊满了,看着有些吓人。

我放声大哭起来:

“小然呀,爸爸的好孩子!你说句话!”

边上有老师过来,劝解我说:

“龚小然爸爸,您节哀。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我突然醒过神来,我抬起头问这些老师:

“小然是怎么出的事?”

老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我拽住一个人的裤腿,发疯似的喊:

“你他娘的说话呀!小然是怎么出的事?”

有个中年男人,慢慢往前跨了一步,半蹲下来,低声对我说:

“你好,我是校长。龚小然同学莫名其妙……跳了楼!”

他后面又说了啥,我一句也没听见,我只觉得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就空白了。跳楼?跳楼?我的小然怎么会去跳楼?他去学校是参加大会去了,怎么会突然跳了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们肯定是和小然合起伙来吓唬我,逗我玩呢。想到这儿,我突然笑了,我把孩子平放在地上,指着他说:

“小然,你别装了,快起来。咱们还得回去输液唻。”

我说完了,他却还不动,我就伸手去拉他。我好不容易把他拉起来一点,一松手,他又倒下了。我生气地批评他:

“小然,你再装,我就给你妈打电话了啊,让她来管管你。”

我摸了摸我兜里的电话,发现没有,估计是落在车上了,于是我把校长的手机要过来,他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我,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估计是觉得我疯了吧。

我给秀娟拨了电话。一听是我的声音,还没等我说正事,秀娟就急着骂我:

“这一下午你死哪儿去了?打到病房没人接,打你手机也不接。小然怎么样,还咳不咳了?”

我告诉她:

“小然一点也不咳了,这辈子都不会咳嗽了。”

秀娟在电话抱怨我说:

“你疯疯颠颠说的这是啥话?小然在不在,我要跟儿子说话。”

我刚把手机放在了小然的嘴边,校长就一把抢过来,对着电话说:

“您是龚小然的妈吧?快到学校来!小然同学出事了,我看……我看他爸的状态好像也不太正常了。您快点来快点来!”

这时候,我听见门外有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响,我也顾不上管秀娟电话的事了,我得赶紧救我的小然。于是,我赶紧把孩子抱起来,撒腿就往学校大门口跑。校长却从后面追上来,扯住了我的后衣襟,我不知道他在这种时候还想啰嗦个啥,懒得听他解释,于是,我一胳膊肘把他给顶得坐在地上了。

迎到大门口,救护车还没停稳,就跳下来两个医生,气喘吁吁地对我解释说,路上太堵了,还遇上有个车扔在路上挡了道,来得晚了点,抱歉啊,抱歉。我说:

“不晚不晚,这孩子没大事,你们抓紧给包扎包扎,我还要带他回医院输液打针呢。”

有个医生盯着我怀中的小然看了一眼,然后伸手在孩子的鼻息上试了试,就不说话了,傻愣愣地站在车旁看着我。我腾不出手来,于是踢了那个医生一脚,我说:

“你快点上手包扎呀,愣着干什么?”

医生没跟我计较,就那么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我急得要自己上车取药箱,警察在身后拽住了我,说:

“你冷静点。孩子已经没了,这是事实。我们还得录现场,请你先把孩子放下。”

我回头冲他们大骂:

“放你娘的狗屁!小然根本就没事,这孩子就是太累,睡着了。”

救护车旁的俩医生对视了一眼,然后问我:

“你要去哪儿,我们捎你一程。这情况……估计没别的车肯拉你们。”

在车上,那俩医生问我,家里几个孩子。我说就这一个,医生叹息了一声,就不再问话了。有个医生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老哥,人死不能复生。坚持住,日子还得过。”

听他这么说完,我才真正悲伤起来。我的小然真的死了?意思是这辈子他再也不会咳嗽、不会跟我治气了?想到这些,我的心疼得像被人用手揉成一团,疼得我都顾不上流泪。

回到家一进门,看着家里熟悉的摆设,闻着熟悉的气味,我就受不了了。低头看看胳膊弯里的小然,手指白得像个蜡做的娃娃,一想到他再也闻不到家里这个味了,再也不能赖在沙发上看电视了,我就难受得不行。我把小然放在沙发上,让他还立起来坐着,我往后退了几步,想好好看看他。可是,他的脑袋怎么也立不住,一松开手,它就往下耷拉。弄了几回,还是这样,我就急了,于是批评他:“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说完,我又后悔啦。小然其实听话得很,这次,他一定是太累了。我家的金毛也跟过来了,围着小然的腿脚左闻闻右嗅嗅,末了,它竟然趴在小然的脚边呜呜地叫唤。我的情绪一下子崩溃了,扑上去把小然搂在怀里,然后天崩地裂地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一直哭到连声也发不出,我突然想到,秀娟应该差不多快从县城赶回来了,我得赶紧给小然擦洗擦洗,要不然,就这样血赤呼啦的,指定吓着她。于是,我把小然抱到了卫生间,轻轻把他放进浴缸里,给他脱了衣服,放满整整一缸水,先给他洗了脸,这样白白净净地才像我的小然。等洗身子时,整缸水已经红得都成血水了,于是我又换了一缸水,从脖子开始一点一点给孩子往下洗。细细想起来,我好像从来没给孩子完整洗过一次澡,这下补上了。

洗到左手的时候,我发现小然一直攥着拳。于是,帮他一点点地把手指掰开。掰开后我发现孩子手里居然攥着一百块钱,这是中午我给他的,让他放了学回来时打车用,现在看来,用不上了,他净给我省钱,竟然坐了不花钱的救护车回来了。我把钱从孩子手心掏出来,正要扔到洗手台上,却看见那钱上好像写了字。小心地把钱展开后,我看到那上面,小然用油笔写了好多字,已经被水浸得有些模糊了。

小然写道:“爸妈,对不起,我走了。嗓子憋得实在难受,不想再忍了,我要休息。要是不麻烦,你们把我埋在枯荣镇吧,在那里找块干净地方,让我畅快地呼吸一口。”

看到这些歪歪扭扭的字,我又一次崩溃了。我一边掉眼泪,一边把小然从浴缸里抱出来,面对面地抱着他,让他的脸贴在我肩膀上,我给他唱小时候的催眠曲:

“天黑了,星亮了,乖宝宝要睡觉了;做美梦,睡好觉,明天还要上学校。”

我一边唱一边流眼泪,约摸着秀娟快到家了,才放下小然。给他穿上干净的睡衣,让他平躺在床上,又给他盖好了被子。小然就那么安详地睡着,一点都不像出了事。恍惚间,我觉着,没准好好睡一觉,明儿天一亮,小然就又能活蹦乱跳地起床上学去了。

半夜的时候,秀娟赶到了家。一进门,她就疯了一样冲进小然的卧室,扑到孩子身上就大嗓悲声地嚎起来。那声音,不能称为哭,就是嚎,一声接一声,不歇气地嚎,像盘山上丢了崽的母狼在叫。我想跟她说句话,都插不上嘴。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剩下就默默地坐在床边陪着秀娟。秀娟嚎得都背过气去了,我给她叫来了救护车,可她死活也不上,说要从此寸步不离地陪着小然,万一他醒来呢。我只能依了她。嚎到快天亮,秀娟的嗓子也发不出声儿了,只剩沙沙的气息。

我搂住秀娟,劝解她说:

“秀娟呀,你别哭坏了身子。小然这下解脱了,到了那边再也不会咳嗽了。”

秀娟半天不说话,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突然转过身,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一下子给我推愣了,我问她:

“你这是干啥?”

她骂我:“让你守着孩子,你吃屎去了?怎么放他去那个鬼学校?”

她这么一说,我突然心虚得不敢接话了。我嗫嚅着转移话题说:

“我也没想到,就送他去一趟学校竟然会……”

秀娟咬牙切齿地说:“你是把小然往阴曹地府赶唻!那是个王八蛋学校。”

我吃惊地问秀娟:

“学校咋了?莫非小然是在学校受了委屈?”

秀娟一边抽泣一边跟我说了原委,在赶回省城的车上,秀娟打了一路电话,有同班的家长把事情都跟秀娟说了。

原来在下午的全校大会上,校长在台上发言,正威严地给全校师生讲解什么校风校规,小然在台下又咳嗽上了。刚开始倒没什么,只是到了后来,他咳得实在太频繁,于是,他咳嗽一声,台下的孩子们就笑一阵,他再咳嗽一声,孩子们就又笑一阵,以至于接下来,全校的学生们都不好好听讲了,都竖起耳朵专等着小然咳嗽。小然吓得想憋回去,可是越憋着,咳出来的声儿越古怪,这下孩子们笑得更放肆了。台上的校长就有些不高兴,放下手中的稿子,对着话筒喊:

“台下咳嗽的是哪个班的学生,请你站起来!”

孩子们听着更兴奋了,全场对着小然齐刷刷地鼓掌。小然只能怯生生地站起来,全校几百双眼睛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校长在台上问道:

“这位同学,你能不能克制一下,少咳嗽几声?咱们正在开的是重要的会议,得有个严肃的会场纪律。”

小然点点头,刚说出好的两个字,就又猛一阵咳嗽。这下孩子们更起哄起得欢了,竟然有人叫起了好。校长怒视了一圈,会场才安静下来。校长呡了一口茶水,拿起稿子继续念:

“我们要充分利用这次周副省长剪彩的契机,充分展示本校以人为本的……”

刚讲了没两句,小然实在憋不住,又咳嗽上了,孩子们依旧是哄堂大笑。这下,校长的面子挂不住了。他对着话筒喊:

“咳嗽的那位同学,你上来!”

小然被班主任带到了主席台上,校长把话筒递给小然,说:

“索性你就一次性在这儿咳个够,让大家尽情地笑,什么时候你咳完了,他们笑完了,我再讲。”

小然在台上臊成个大红脸,头扎得越来越低,眼看就要哭出来了。班主任跟校长使了个眼色,说:

“校长,我还是给他带回教室算了,让他自个儿在那儿咳。咱们继续开会。”

就这样,全校师生都在会场开着会,小然一个人被赶了出来。

我无法想像小然后来的心路是怎样的,但是我想他在经过痛苦的挣扎后,从教室走到楼顶的天台上,那一段路,一定很漫长。在此后的无数个夜里,我的脑子里都能出现小然站在楼顶的幻境。我想着他怒视完灰突突的天空,气愤地用油笔在口罩上画上一个叉,那是他对这场雾霾所能表达的最大愤慨,他又在一百元上写下了那段诀别的文字,那是他对这个人世间最后的感怀,然后他戴上口罩一步步地挪到楼顶边缘,眼睛一闭,纵身跳了下去……

那得有多大的勇气呀,我不敢再想下去,不敢想他在下落的过程中,会想些什么,在落地的一瞬间,他到底有多痛。这样的想像,会让我痛不欲生。此后很长一段日子,我甚至不敢抬头看街上那些高楼的顶端。一旦不经意仰了头,眼前就会出现一个人影从高空直扑而来。

直至到了看守所,我依然没从这种伤痛中解脱出来,尤其是跟关妙慈复述起这一段往事,我更是泣不成声,说到动情处,我会控制不住地扇自己耳光,我说:

“要不是我想着去见王静静,小然就丢不了这条命呀。”

关妙慈安慰我说:

“千万不要这么自责,活着的人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痛苦地摇摇头,说:

“可是,是我害了孩子,我他娘的就是个凶手!”

关妙慈说:

“这件事不能简单地归结在一个偶然事件上。要我说,是教育理念和整个社会环境害了小然。其实在如今的中国社会下,像小然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从小就被家长被学校教育着要出人头地,光知道比比比,就像秀娟说过的那句:只要我过得比你好。大人小孩子都这么想、都这么比,一门心思要比别人好,孩子们心理上的压力得有多大,大人无法想像。这些孩子们乍一看,都挺优秀,实则内心里经不起一点点挫折和失败。人活着,缺少一颗平和心,难免会做出冲动的行为。”

我生气地反驳她:

“照你这么说,小然就该着死是不是?”

关妙慈还是那么平和地安慰我说: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么说,一方面是宽慰你;另一方面也是通过这件事,在反思我们的生存环境,希望你的痛苦不要在更多的人身上重演。”

她又开始讲这些大道理了,可我只想着我的小然,我不知道她说的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与我家孩子有啥关系。关妙慈看我听不懂,她进一步给我解释说:

“如果上面能多重视一些老百姓的生存环境而不只是GDP,那么我们今天的空气就不会这么污浊,小然也就不会那么没完没了地咳嗽;如果我们的教育能对孩子多一些真正的基于人的本性的素质培养,而不是这样那样功利化的教育,那么我们的孩子们心中就会多一分宽容和坚韧,小然就不会走向那个楼顶。所以,当年你哥哥亲圪蛋的死,如果可以推脱为天灾,那么,今天小然的离去,绝对是一场几近必然的人祸。最可悲的是,这场人祸的导致者是那么地隐蔽和不确定,你无法指认哪一个人,或者哪一个决策者。它已经被内化成了一种文化,深入到人们的骨髓里,这是最值得我们反思的地方。”

听了关妙慈的话,我的自责似乎减轻了一些。可在当时,秀娟却坚决认为就是我亲手把小然送进了鬼门关。

自从那天讲完学校的事,她就几乎不再和我说话。我也不知要和她说些啥,我俩就那么默默地机械地处理着一件又一件关于小然的善后事宜。原来大悲之后,人的情绪是那么地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按照政府的规定,我们只能将小然进行火葬。虽然这样做很残忍,可也没别的法子。一个完整的人被推进炉子里,只十分钟的工夫,出来就变成了一把灰面面,作大人的真是心痛得无以复加。

处理完小然后事的那天中午,刚进家门,秀娟突然追问我,孩子出事的那天下午,我到底干什么去了。面对孩子的惨剧,我不敢也不愿再去撒谎,于是如实地向秀娟交待了我去和王静静幽会的事。秀娟就那么眼睛空空地听我说完,意外地没有发作。这一段时间她经常莫名地歇斯底里,可这次,她却连一句话都没有骂我,只是愣愣地转身走了。沉默了一天后,秀娟向我提出离婚,可把我听傻了。我痛哭流涕地向秀娟忏悔,请求她能够原谅我。可是秀娟只给了我一句话,她说小然这一走,她的心就死了。之后任我再怎样求她,她也不再说话。

一周后,我俩去办了离婚手续。除了房子,我把几乎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她。

秀娟这一走,我就成了漂在城市的一个孤魂野鬼,白天我只能靠酒精麻醉自己,可到了夜晚,熬到饭店关了门,连喝酒的地方都找不着了,我就没去处了。那个家,我实在是不敢回呀,一进家门,小然和秀娟的影子就晃在眼前了。走在厨房,能听得见她们娘儿俩对话的声音;走在客厅,能看得见她们娘儿俩说笑的影子;即便躲到被窝里,还是能闻到秀娟身上的味道。我想躲回枯荣镇上散散心,可也不敢回,小然的事,我一直瞒着没敢告诉我爹,老汉都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先丢了老娘,如今再失幼孙,我怕他知道后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当然,小然的骨灰,我也没有按照他的遗愿去安葬。一来是怕我爹知道,二来最主要的是,枯荣镇现在被拆得成天暴土飞扬的,早已不再是小然心目中那个干净的地方。

秀娟带走了小然的骨灰,她说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孩子,再不让他独自出行。

我依了她。

亲人之间可能真的有感应,我爹昨天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想孙子了,要跟小然说几句话。我只能硬着头皮胡编,说秀娟带着小然又外出补课去了,不在家。我爹说这么小个孩子老补什么课,让他在院子里放开了玩吧,孩子得有个孩子样。说完他又否定自己,说这鬼天气,也别让孩子老在院子里跑,小心咳嗽加重了。人老了,就这样,说话颠三倒四的。

我爹在电话里还跟我说了一件重要的事,一说到这件事,关于小然的话题就被我给岔过去了。

我爹说,二平那个兔崽子前些时居然冷不丁回了趟家,硬拉着我爹到镇政府递交了一份什么断绝父子关系的申明,逼着我爹在那份申明上还摁了红指印。我惊问我爹,二平这小子是要干啥?我爹沉痛地说,还不是为了能多分一套回迁房么!我爹说,此番拆迁,镇上有规定,没成家的子女,不管年龄多大,和父母都算一户,只能按人头多补面积,不能独立分房。这个兔崽子为了多分一套房子,居然能想出这种下作的鬼主意。更要命的是,二平现在已经加入了开发商和镇政府联合成立的拆迁队,前两天居然带着几个外地侉子回家给我爹做动员工作来了。我爹气得不行,又扇了他一巴掌,把他轰出去。临出门,他那几个魑魅魍魉的同伙顺手推倒了门口的衣架,威胁我爹说,再不搬走,下次指不定倒下去就是整所房子。

我吃惊地问我爹,二平咋变成了这鬼模样?我爹叹息着说,人的肚子里都住着一个鬼,机会一到,就会从皮囊里钻出来,不奇怪。

虽然他没挑明,但我明白我爹的话确有所指,四十多年前,我的叔叔龚仁行就干下这么一出。那件事,伤透了全家的心。如今二平的表现,显然是接过我叔的衣钵,又跳出来给龚家丢人现眼来了。(未完待续)